雖然是一言難盡,但保路運動的開端,其實並非是激烈的。在一開始的時候,川漢鐵路公司內立憲派,基本上還是審慎樂觀,且持正面態度:「只要補償方案合宜,且不以路權跟外國銀行質押,收歸國有並無不可。」
讓川漢鐵路股東會,以及全四川人保路越保越兇,主要原因出在不公平的補償方法。上篇提到了,不管是廣東、湖南湖北還是其他地方,若不是全額照價發還,就是依照比例分攤,都拿的到現銀。只有川漢鐵路是全部以國有股票補償,且這種國有股票,依照過去記錄很可能變壁紙,這擺明要四川人血本無歸嘛。(註:這道理就很像辛巴威說要發行公債,若非強迫中獎,哪個辛巴威老百姓會蠢到去買?)
結果,就是在1911年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這種擺明要激烈抗爭到底的態度,助長了革命的氣勢,也提供了同盟會運作的空間。
在這裡要把四川當時的幾個勢力大致說明一下,四川其時有地方官的當權者、立憲派者、革命黨、哥老會等勢力。
當權的官員,因為其個人立場與職務,對於保路運動有些是堅決反對,有些則是完全相反的支持到底,這涉及官場鬥爭等因素,還要考慮當時在北京,內閣的當權派與下野的其他人,如袁世凱等有實力者。基本上,官員的態度是很多樣化的,這注定了革命後,會因此退隱歸鄉或客死異鄉的差別。(註:說穿了就是派系鬥爭一句話。)
立憲派主要是仕紳商人為主,主張社會改革但要漸進式的,反對革命等激烈改變。對於內閣的顢頇與鐵路國有政策,與其說是憤恨不平,不如說是恨鐵不成鋼,一開始的態度只是要求可以收回現款。但隨著保路運動的擴大與不受控制,他們的立場也開始改變,有的人則在革命後擔任了重要官員。(註:從古到今,社會上層的人都不會希望激烈改變。)
革命黨不用說,推翻滿清是一貫立場,只不過在保路運動一開始,他們並不處於檯面上,革命黨人潛伏在軍、警等有實力的單位,進行低調的遊說與勢力培養。但隨著保路運動的進展,革命黨人暗中刺激民眾情緒、煽動輿論,最終則扮演著暴動到武裝起義的重要角色。(註:革命需要的是柴薪,不是光會點火。)
哥老會屬於幫會系統,起初根本不屬於保路運動的要角,但因為川漢鐵路幾乎把所有四川人的利益都牽涉進去。且哥老會的組織遍及四川各地,革命黨也會利用其力量接管政府,革命後的軍政府中就有哥老會成員擔任要職。
至於不屬於這些勢力的,則是一般老百姓,他們為了自己一點點的棺材本,被迫或是主動加入了哥老會組織,參加了革命起義活動。但要說他們是為了什麼民族大義還是人民力量?那真的是想太多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客觀來說,老百姓其實是被捲入濤濤洪水中的。(註:老百姓從來就沒有在革命中,或是在未來幾十年內,具有真正的影響力。那都是國民黨到台灣,還有共產黨獲得中國大陸後,去教育慢慢洗出來的。)
在各方勢力的暗流下雖然洶湧,但檯面上仍然是平靜的,至少這時候沒人想要真的立即推翻清王朝。且鐵路國有化的政策耳語甚多,但只要沒有出現正式的皇帝詔書,一切都還是未定數。
詔書已發,鐵路要收歸國有,川漢鐵路股東會召開臨時會,來討論接下去的問題。當然,該打官腔的打官腔,該熱血的熱血,一切等於白說。這時候大致上,四川地區的官員想法各有不同,如四川藩司尹良,因為其派系關係,屬於完全聽命中央一派,就不主張保路,而四川藩台王人文,則因為官場不順以及派系不同,跟前任川督趙爾巽等人站在不同邊。(註:王人文花了很多錢買官,就是買不到川督,只能弄到一些邊陲理蕃缺,這說明了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關係光用錢是買不到的,或是說要花的錢很多。)
這裡有一個法律上的問題,就是憲法已立,依照憲法規定,對外簽訂任何約定,需要交付資政院通過,並交給各省資議局審理。簡單的說,照法律上來講,盛宣懷去跟外國銀行簽訂合同,在資政院沒有通過,各省資議局沒有支持下,是不能算數的。
四川資議局再1909年成立,後來擔任革命後四川要員的蒲殿俊、羅綸等人,就是資議局中的立憲派要角。在四川藩台王人文的默認下(代理川督),四川的仕紳與學生團體,紛紛組成各種討論會與同志會,研究鐵路國有方案與借款合約。讀者要知道一點,雖然我們都知道立憲跟地方議會這些玩意,其實在當時中國並不是真正具有什麼實質意義,但至少法律上准許民眾參與政治。像是王人文等,沒有官僚背景與滿人親戚關係的官僚,就亟欲獲得這些地方仕紳的政治力量。
但,幾千年來都沒把人民當回事的專制政權,真的把缺口打開,這個力量就阻止不了。尤其是發現民眾的政治力量,確實可以成為自己官場上力量的那些官僚,他門等於站在了大清王朝的對立面,向那些有親族與派系關係的滿清要員發出挑戰。(註:所以中國共產黨不笨,輿論一定要控制,放任那些大學或是媒體去自行研究,一定會顛覆專制政權。專制政權要存活,就必須「舉國一致」)
事已至此,代理川督王人文站在了保路運動這一方,在蒲殿俊、羅綸等川漢股東會重要人物商議下,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會,為了達到效果,迅速在各地成立分會,並對民眾進行說明,還有對全國各地進行遊說。其最初目地仍然是要利用輿論力量,促成政治上的改變。但火種一點,後來造成保路運動變成武裝革命,這些仕紳為了保障自己權益而成的保路同志會相當重要。
代理川督王人文處境艱難,他不斷的上奏北京要求中央收回成命,但不得要領,被刻意的忽視,其此時包括前任川督趙爾巽、藩司尹良都在參王人文一本。王人文在此時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他上奏朝廷「罷免盛宣懷以謝天下」。結果鬥爭失敗,後來被調離四川,招回北京,抵達陝西時,以被下詔罷官,要叫回北京嚴懲,在這時候辛亥革命爆發,清廷也對王人文無力懲戒了。(註:王人文革命後沒有任官,寫了一本關於他任內四川保路的始末,這裡不少資料出自於他的自傳。)
保路運動轉變很快,王人文去職後,由在西康撫邊的趙爾豐接任川督,這時候已經是1911年的8月了。直到辛亥革命、四川保路運動變色、趙爾豐被殺,不過才數個月的時間。但這段時間相當的重要,必須提到趙爾豐其人其事,以及被任命為鐵路大臣的「端方」。
趙爾豐能力極強,任內建樹極多,只不過他在當時算是保守派,其兄趙爾巽擔任東三省總督,也算是高門望族。但在此時他是站在保路同志會,也就是四川地方仕紳的對立面,對於北京的命令總是會加以執行,但與錫良相比,欠缺圓融。
端方是滿族正白旗人,思想先進,與保守派相差甚大,歷任南北各地總督,可說是權傾一方的滿族大臣。但有一個很大的問題,端方與袁世凱算是兒女親家,這在光緒年間還沒有什麼問題,袁世凱與盛宣懷的鬥爭,大體上還受到節制。直到宣統年間,與袁世凱對立的載灃成為攝政王,導致袁世凱下野賦閒,端方則因為小事被貶官。(註:提到清末鐵路的爭鬥,絕對不能忽略這些派系的鬥爭,盛宣懷的方案不是不好,只是很大一部分也是為了他自己,去鬥爭其他人。)
端方被任命為鐵路大臣是5月的事情,他本身就不贊成鐵路國有,這一半是出自他歷任總督對地方的了解,一半是他與當權派派系的鬥爭問題。所以他對這任命案是百般推拖,一路拖延到了武漢,這時候四川形勢已經凶險了,而在辛亥革命時,端方遭到了新軍殺害,與其弟端錦的首級,送到了已被推為都督的黎元洪手上,令黎唏噓不已。這是後話,下篇再提。
鐵路國有政策下來後,對四川最大的衝擊,是數萬鐵路工人被迫停工,發不出薪水幾乎要讓工人造反了,鐵路公司總理李稷勳一開始站在工人與保路一方,但隨著他進京求援,立場也轉變為支持鐵路國有。鐵路公司的總理不站在股東這一邊,簡直讓是保路同志會的人氣翻了,而更令人傻眼的是北京的態度。
基本上北京發往四川的電報,大概不出兩種,第一種就是指責川人都是「少年喜事、非公正紳商」,第二種就是要求川督趙爾豐要嚴厲查辦與解散保路運動各會的。清廷為何厚此薄彼,堅持四川鐵路不發回現銀,只發股票?說法很多且矛盾的不少,但大體上應不出清末各派系鬥爭的結果。(註:意思就是,筆者對這方面的資料不足,真的不曉得理由。)
趙爾豐並非蠢人,他知道有些電報是不能亂發亂接的,像是指責川人是一群小朋友的這種電報,趙爾豐也是先跟幕僚商議,然後再找蒲殿俊等保路運動領袖討論,找出比較好的方案再回電。有一些要求鎮壓的電報,趙爾豐也沒有完全照辦,這是地方官在第一線的難處。
但事情總是要攤開的,鐵路股東會發電報給總理李稷勳,要求去職交帳簿怎麼都沒結果?北京發了一堆要求嚴辦與靖正的電報,怎都沒看到結果?等到這些北京發的電報攤開在川人面前,四川人簡直是氣炸翻桌了。
這裡稍提一下李稷勳的問題。持平而論,李稷勳為何在當時選擇站到了反對保路運動的一邊?這要看一下當時的狀況。李稷勳與詹天佑在修建宜昌段的鐵路時,數萬工人的生計都靠這條鐵路的興建吃穿,還有好幾個新興的小城鎮起來,這些人都是要張口吃飯的。
更重要的是,革命黨人到處募集同志,這些鐵路工人已經有被革命黨吸收的,而且警察也破獲了一些破壞案件,證明革命黨人想要趁亂起事並非空穴來風。一個鐵路公司的總理,下面有幾萬個工人欠薪未發,四川輿論全是攻擊謾罵,而他的本意只是想要快點開通鐵路,虛耗下去不是辦法。
武昌起義後,宜昌的這些川漢鐵路工人,欠薪的狀況已經到了要全體暴動的程度,李稷勳還是發了電報給武漢軍政府的黎元洪,希望他播款發薪,將鐵路工人全數資遣。在防止鐵路工人暴動上,李稷勳無疑的有穩定社會的功勞,但這個川漢鐵路的罪人罵名是背定了。
總之,在北京的電報催動下,四川局勢急轉而下,鐵路股東會幾乎直接轉成了保路同志會,在輿論與演說的挑動下,四川人民不分男女老少,全部站在了保路運動這邊。
川督趙爾豐則認為情勢雖急,但仍可以應付。只是他不曉得的是,革命黨人已經在暗中活動,且常在關鍵處煽動民眾情緒,使得立憲派逐漸的被自己所創造的保路運動,逼成了革命運動。如蒲殿俊與羅綸,皆在革命後的成都軍政府中擔任都督與副都督一職,後來也在北洋政府中擔任一些職務。
與其說局勢是他們一手創造,不如說是在大時代中,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當革命勢起,這些人為了家中的老小安危,也為了未來的前途與利益打算,站在了革命的浪頭上。
下一部,立憲派的失敗與革命,以及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