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週拿到廖瞇寄來的書,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她傳訊息來說「書裡有寫到你」,雖然正在非常忙碌的時期,但被作者這麼通知了,拿到書當然要先打開找找自己在哪裡。
但翻著翻著,我發現廖瞇走進了她書裡所說的「不曾去過的洞穴」,那洞穴又深又私人,我還沒準備好要進去。於是我先把書闔上了。
過了兩週,一直惦記著,心情也慢慢準備著。今天下午跟幾個孩子們一起工作,我把書拿出來,一口氣讀完。
廖瞇的弟弟「滌」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廖瞇用她獨特的、平實而誠懇的文字,圍繞著滌這個人的不正常,展開了她與母親、與滌、與父親的對話與探索。許多本來不知道的事情展開,人與人試著互相瞭解(卻未必真的能夠互相瞭解),關係重新建構。
作為一個教育者,透過「對話」去探索洞穴,是我日常工作的主要內容之一。
很多時候,孩子剛來時是一個樣子,熟起來是另一個樣子。剛開始很多孩子都會畢恭畢敬地叫老師,當孩子不再叫我老師而是叫我名字時,大概就是差不多熟起來的時候。
還不熟的孩子,像是綜藝節目裡整人的神秘箱子,你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在有充分的信任關係之前,孩子當然也不會輕易讓你看看箱子裡面裝了什麼。有時遇到一個狀況,像是誰打了誰,或是誰突然哭了,箱子毫無防備地擺在你的面前,即使你不知道箱子裡是什麼,還是得伸手進去摸摸看,試著搞懂是怎麼回事。
不熟的孩子是神秘箱,若是你常常有機會伸手進去,而你也真的伸手進去摸了,因此而變熟了的孩子,就是開過的整人箱。裡面盡是整人的東西,專門用來考驗那些願意為他停留的、親密的人,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他停留。
在讀這本書的時候,許多的句子都能讓我聯想起教育現場的某個場景或對話。於是我想要推薦《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從教育工作者的角度,對照著書裡的句子,去談談我所看見的那些關於孩子的洞穴,或是箱子。
「要變回好」,讓人變得更不好
那個「要變正常」、「要變回好」,好像是這個東西,好像是這個東西讓我變得更不好,更不正常。——《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P.192
我正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坐在我對面的孩子正在看youtube影片。
這個時段是我們約好的「工作時段」,我們預期我們會在這裡寫報告、讀書、討論接下來的學習計畫或工作計畫。
但他在看youtube,已經一個小時了。
這是他要的嗎?
我覺得不是。 通常,當他從youtube「回來」之後,他會陷入低潮裡,認為自己這段時間「很廢」。
「我應該去做該做的事。」有一次他在低潮時,這麼說。
「什麼是該做的事?」我問他。
「就是我現在應該要去做的事。」
事情被分成兩種,該做的事,跟其他的事。首先是他出於某種原因而沒有去做該做的事,當他隱約發覺了這個狀況,自責跟內疚就會開始淺淺地纏繞他,逃避的機制在這時會啟動。
他的意識會分成兩個,一個在看youtube,一個看著正在看youtube的自己。而後者會監看並且評斷前者,讓前者一邊採取反抗的逃避姿態,卻又一邊自責內疚。隨著逃避的時間逐漸增加,自責內疚也因此加深,「回神」面對這個世界跟自己,就變得更加艱難,使得逃避的狀態得要持續下去。
我還在跟他一起探索這個洞穴。我們談論他的逃避,也談論他的「應該」,哪些是他想要的,哪些是他被期望的,哪些又是混淆不清的。
我們發現,否認或者想要填平這個洞穴,恐怕是不切實際的。我們正在尋找坦然進出的方法。
我們也知道,在進入這種洞穴時,跟能夠支持你的隊友組隊,會很有優勢。
沒道理的想要
「你有沒有可能用說的?」
「可是你沒有錯。你可以用廚房。所以我說不出來。」 P.29
廖瞇在書裡提到,滌因為跟其他家人對於生活習慣的不同標準,而時常感到不耐。上面摘錄的情境,是他受不了使用廚房的聲響。滌不耐時也許會大吼,也許會做出各種惹人惱怒的聲音與表情。這樣的滌似乎是一個社會化不完全的人,但滌又會說出(我印象中書裡提到兩次)「你沒有錯」這種「明事理」的話。
滌似乎清楚人與人的界線,知道人的權利範圍,但他仍然會因為事物不如他所預期而感到氣憤。
我想起一位孩子。那天,當我在課堂上跟他理論「我對你這麼好,你憑什麼這樣對我?」的時候,他對著我大吼:「我不欺負你,我要欺負誰?」
當他對我喊出他那因為自知無理取鬧而顯得拐彎抹角的需求,於是我才知道,他的處境如此艱難:若不是向內扭曲自己,就得要向外去彎曲別人。
說起來,當面對關係裡的期望落空,講道理總是只能告訴我們一個合理的承擔範圍,而不能告訴我們要不要跨出去。當我期待孩子能夠回應我對他的好時,他也因為這份好,而對我有更大的期待。
被他欺負當然不是我的責任,欺負我也不是他的權利。但即使充分瞭解這個道理,我仍然難以做出「要不要繼續被他欺負」的選擇。
他面前的選擇太少
一部分的我跟自己說,這是滌自己的選擇;但另一部分的我想著,這真的是滌自己的選擇嗎?有沒有可能,他面前的選擇太少? P.96
我也覺得我的選項太少。在跟上面那個孩子的關係裡,即使我用盡所有能耐想方設法,最後仍然只有被欺負或不被欺負這兩個選項。
但大多數情況下,我仍然比孩子有更多選項。
像是另外一位孩子,他總是在我們的團體裡打人。在我心裡,他是「
森林裡的孤單國王」。
沒多久我就知道,他在家裡會被處罰,在學校也會被處罰。要是早上出門前被爸爸處罰,去到學校就會心神不寧到處找麻煩。最糟糕的情況下,他會整天都被處罰不能下課。
後來我跟媽媽有一個協定,當媽媽送他來時,媽媽會向我說明他整天的情況,讓我跟其她孩子心裡有個底。
一年多的時光裡,我(跟團體裡的其他孩子及家長們)無數次陪他進出洞穴。從一開始否認自己打人,到急著指出是對方的錯撇清責任,然後慢慢能夠接受自己打人的事實,願意參與和解的談話。即使現在回想起來,身體仍能記住那段漫長難熬並且時時因為無力而感傷的日子。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十分深入。他打了個人,就跑。我遠遠跟著他,也不靠近,也不遠離。他頻頻轉頭看我,直到某個時刻,我漸漸可以拉近距離。
那天陽光普照,而他在昏暗的處境裡啜泣著:「我也不想要打人,但我忍不住。」
我們坐在公園裡的一張搖搖椅上。搖搖椅被焊死了,不能晃動。
還未結束的對話
這一行做久了,我不再相信「正常」。哪有一個小孩是正常的?在那些成人的、程式的、城市的隙縫之間苟延殘喘活下來的孩子,哪一個是正常的?
如果沒有正常的小孩,又哪來正常的大人?
陪這麼多不正常的小孩長大,我漸漸覺得,所謂健康地長大,大概就是在失望的時候,除了只會說「不管我就是要」之外,還能選擇另一句「不然那樣也可以」,而生活還可以運轉下去。
能夠擁有「不然那樣也可以」的關係與資源,就是健康的人生了。
為了追求這種健康的人生,我和孩子們透過談話跟信任關係,持續進出許多洞穴,試著接納不正常的自己,尋找坦然進出洞穴的技巧。
他說上午八點到九點最好,而我想著但那個時候對我來說不一定好。滌看著我,過了一會又說,「不然整個下午也都可以。整個下午都可以,這樣行吧?」「整個下午的意思是到幾點?」「六點。」「那有機會。」 P.240
很多時候,我總是沒有把握。但是面對滌不那麼坦率的信任與邀約,廖瞇這麼說:「那有機會。」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即使邏輯上十分牽強,我卻感到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