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是極具爭議的學科。普遍而言,人文學科(文學、哲學、人類學等)較能接納精神分析的觀點,經常借助精神分析理論剖析各種文化現象,而科學領域(神經科學、精神科、心理學等)大多會抵制精神分析,乃至貶抑精神分析為落伍過時的心理學理論、毫無根據的性學理論等等。離開學術界而走進坊間,不難發現神秘主義者視「精神分析」為「催眠」,視「無意識」為「神秘的能量」,精神分析是接通宇宙萬物、與萬物融為一體的神祕學。沿用固有的方式對待精神分析,不同領域各有其固定的印象,理解與評價亦有極大的差距。顧名思義,本文是面向大眾的入門作品,向不太了解精神分析的人士,淺述精神分析的基礎。我不打算運用艱深的理論術語,或者談論任何理論文本--這裡已有不少理論文章--以免徒生不必要的誤解。理論工作是一回事,普及推廣是另一回事,需要使用較為淺白的語言。
對精神分析而言,自出娘胎,人類便注定要不斷與他者的慾望打交道。他者的慾望是人類生命的泉源,也經常帶來難以承受的困擾。以常見的感情煩惱為例,「為何他喜歡她,而不喜歡我?她有甚麼好?我為何比不上她?」,究竟他者想獲得甚麼?為何他者會慾望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具有怎樣的特質,以至於他者會喜歡「她」?為何他者要離開「我」,走去另一個人的身邊?如何才能重新獲得他者的青睞?由胡思亂想到自圓其說的解釋,最終都繫於他者的慾望。即使對方留在自己身邊,為何他者會慾望自己,如何讓他者繼續慾望自己,這些問題依然會繼續存在。無意識沒有神祕的成份,不過是環繞著上述謎題而組織的幻想而已。人類想要其他人慾望自己,慾望他者的慾望,生存意義往往取決於他者的評價。厭世主義者自覺沒有生存價值,因為沒有人會慾望自己,沒有人覺得「我」有價值。「全世界都不喜歡我」、「沒有人會喜歡我」,此處的「全世界」可以理解為「曾經與主體有言語交流的人」之總和:與他者的相處有過不愉快的經驗,因而先入為主預設其他人都會如此對待自己,預設其他人都不會善待自己。他者的慾望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主體對他者的經驗,他者的慾望如何塑造人類主體,這是精神分析最關心的議題。
主流媒體與心靈雞湯經常宣揚「不要在乎別人的目光,勇敢做你自己」的價值觀,但問題不會輕易消失。只要人類主體仍生存於社會,不可避免需要回應他者的慾望。無論如何努力「做自己」,每個人的言論總是已經考慮過「他者如何看待自己」,暗中進行自我審查。職場有職業規範,學校功課有評分標準,社會也有基本的道德界線。因應每個人的社會角色,總有些言論不能說出口,有些念頭只能以「被禁止/被否定」的方式而存在。政治審查是最佳的例子。正當中國共產黨頒布《國安法》,大量港人擔心人身安全,為中國共產黨會否發現自己過往的言論、懲罰自己而煩惱,因而選擇刪除或隱藏社交平台過往的言論,政治人物更不能呼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口號。與此同時,不少抗爭者依舊叫喊口號,以示與中共政權對抗的決心。正因為把他者的欲望--中共政權是無法接納異見者、不欲港人繼續存在的他者,中國人權狀況劣跡斑斑--納入考量,抗爭者才會如此堅定走上反抗的道路,堅持與中國共產黨為敵。反抗,對他者的抵抗,源於拒絕接納當權者的慾望。由此可見,他者的慾望是人類生命的基石,人類主體總是以此為基礎而建構其生存方式,採取各種不同的回應。
對古典精神分析理論而言,人類嬰兒多數於家庭裡長大,最先碰到的他者是父母。傳統父系家庭講究「男主外,女主內」,父母職責分明,母親負責照顧嬰兒,嬰兒與母親能夠建立較親密的關係,嬰兒情感上會較為依戀母親,而父親多數較有威嚴,較為強調家庭內部的紀律與法則,要求兒童與母親保持距離。通過壓抑對母親的情感,兒童接納家庭賦予的位置,遵從家庭的秩序,然後接受學校的教育,最後接納社會的規範,成為所謂「正常人」。然而,主體在每個階段都有不能向他者說出的意念,不限於早年對母親的情感,也可以包含青春期與成年的各種經歷,由此會形成其無意識的幻想。私密的情慾幻想,永遠都是難以啟齒的,隨時會讓人身敗名裂。即使有言說的膽量,身邊亦未必有感興趣的他者,未必有自由言說的空間。不論父系社會還是母系社會,只要社會規範有其效力,壓抑也必然會存在。精神分析的工作,便是提供一個空間讓主體言說,讓主體說出社會規範不容許他/她說的東西,探討無法公開談論的問題,不管是政治、情慾還是其他私密經驗,讓主體修正與他者之間的關係,重新探索生命的方向與道路。
家庭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性,一般人長年都與家人相處,一個人如何看待自身,很多時候都受家庭的影響。嬰兒與母親有著特殊的連結,父親打破此一連結,把兒童納入社會規範,這只是概括性、原則性的說法。它是典型父系家庭的結構,較有代表性的家庭結構,因而是古典精神分析探究的對象。實際上,具體情境可以相當多變。以我本人為例,我早年便不是與父母同住,而是住在親戚的家裡,與表兄弟一同成長。由於父母忙於工作,交由親戚或托兒所照顧,這是當代社會頗為常見的現象。大約我三歲的時候,父母把我接回家裡,母親辭去了工作,負責照顧我與打理家務。不過,長期缺乏溝通與信任,相處過程是不愉快的。童年突然失去玩伴,感覺就像是父母剝奪我的玩伴,強行把我孤立起來。家庭是孤獨的空間,而且是不允許反抗的空間,這是我的主觀感覺。沒理由單憑兒童的主觀印象,沒有確切的客觀證據,斷定是家長的錯誤與過失,有機會是雙方溝通不良所致。時至今日,我偶爾都會夢見:童年的自己與表兄弟一同遊玩,渴望回到熱鬧的童年生活。其中一部分的無意識慾望。精神分析理論並不是任何教條,只不過是用作參考的理論框架。各處鄉村各處例,每個人在不同環境裡成長,地域與文化差異需要納入考慮。全神貫注傾聽主體的經驗,不會純粹依書直說,這是精神分析最大的特色。
精神分析不屬於科學,這是神經科學、精神科與心理學界最常提出的批評。精神分析的確不是經驗科學,無法通過實驗反覆驗證。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是獨特的,無法完全量化。確實,人類主體的感知、情感、思想等等,仰賴大腦機能與神經系統而運轉。假若相關部位出現問題,確實會引發各種精神症狀。可是,
一部分的精神症狀源自生理機能,不等同全部症狀都能夠化約為化學反應。科學界崇尚的「生理化約主義」(biological reductionism)--「生理機能是精神活動的唯一成因,
全部精神活動都可以化約為生理機能」--只不過是抽象的哲學預設,這種因果觀念不可能通過任何具體實驗來證明。生理機能是精神活動的必要條件,但並不是充分條件,與後天環境的互動同樣重要。倘若單靠生理學的觀念解釋抗爭者的心理狀況,不僅欠缺最基本的人道關懷,將牽涉政治、社會、文化的經驗簡化為生理機能的損毀,更有可能淪為極權打壓異己的工具。生理基礎與後天經驗,兩者無法互相取締,但也有相互交錯之處。不必複製西方的學科之爭,不同領域可以保持適度的交流,互補不足,以進一步探討後天生活如何影響生理發展,建構另一種生產知識的模式。
本文的觀點由拉康的 L 圖式延伸而來,可以視為 L 圖式的具體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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