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沒有了記憶便不再是自己,那麼現在所存在的空白意識究竟又是誰?對於人的主體性而言,這絕對是最大的惡夢,如同死後「自己」是否仍舊存在、又會去哪兒?永遠無法得知答案的必然未知,是能吞噬人的黑洞式恐懼。
理論上,在人類所能感知的世界裡,「失憶」否定人的自我認定、推翻了存在的價值,理應能成為恐怖片的終極主題,只是理論化的電影注定是得不到好評的,該以怎樣的情節領人深入未曾探索的心理領域?又是怎樣有別套路的手法能挖出失去主體性的深度恐懼?從理論落到實務的難度前所未有的高,而長久以來觀眾累積對於類型的期待反而也可能是突破的阻力,不只在乎引發恐懼感,確認大眾「看得懂」、「能接受」,便是這個挑戰需要背負的包袱。
而<家靈>甚至不是「失憶」那麼簡單,它更複雜的鎖定在長輩的阿茲海默症上,相較於老套橋段因意外而造成的失憶,病症侵蝕般的影響更像是命定的不可抗力,除卻自我認定的失去,人在清醒與混沌的交界,陌生的意識就像是闖空門的惡徒,搞不清楚自己對抗的人竟是自己,一點點地被蠶食鯨吞,就像一點點被自己背叛,直至遺忘成誰也不是,連意義都無力去在乎。
這對親人則是另一種折磨,特別是劇情安排三代母女關係都有著裂痕,所有可能殘存在記憶裡的母愛、可能謂之的愛的證明皆被單方面給「丟棄」,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形似的軀殼,就像是毫無溫暖的房屋,失智母親性情上的殘酷更甚當年造成裂痕的冷漠,這全然又徹底的陌生,坐實隱性裂痕的強烈情緒,背離集體認知的親愛天性而帶來「反自然」的強烈違和感。
背叛自己的身體、背叛自己的記憶、背叛自己的親密關係,所有原該親近的,更放大了背叛的痛。對於患者如是、家屬如是,對於現在如是、過去亦如是,卻也是這麼多層次造成<家靈>的困境,暴露出編導對於主題拿捏失準同時放不開恐怖片慣性:我們只見艾德娜幫門戶加上重鎖,卻沒讓我們看見艾德娜徒然對抗病症加劇的矛盾掙扎;我們並不非得明白三代裂痕的前因後果,我們卻感受不到病症引爆關係的窒息張力;我們能意會房屋作為艾德娜大腦的明喻,卻仍以暗到幾不可見、持續莫名的聲響、潮溼發霉的情境、壓縮的空間等套路把恐懼演繹成表面的形式……最最可惜的是拋棄不了親情的溫馨路線,像是對觀眾提出了一個勇敢的主題自己卻沒有勇氣走到最後,沒有大膽表現失智不可逆的絕境,甚至可以逼向邏輯無法詮釋的超自然感、理智崩潰的邊緣,去把病症代表的終極恐懼推向能有反思後座力的表現手法,而竟選擇用保守溫情作結,正是這種失控的正向,讓人無法面對人性真實的脆弱與惡性,習慣宣洩流於表面的情緒以為滿足。
恐怖片的本質是極有深度的,但需要不去討好的勇氣。我們所討論的不是這樣的病症不需要溫柔、包容,在此阿茲海默症已成為一種恐懼的寓言,關於「我」的解體、關於親情的崩壞,以及在親人身上上演的殘酷可能是自己的未來預演那種遺傳式的宿命感。病症尚未有可解之道,對於「人」卻可以透過犀利的內容激發出前所未有的思索;不論何者,我們需要大膽相信,突破的契機一直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