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一口很大的湯鍋。
有多大呢,大概可以當半歲嬰兒的澡缸吧。父親當初或許想買一口日本拉麵店煮大骨高湯的那種鍋子,但那樣的鍋得專門拉瓦斯管,另設爐口伺候。家裡廚房消受不起,買的這口鍋,大概就是普通瓦斯爐台所能承受的最大尺寸了。
為什麼要買這麼大的鍋子,當初到底打算拿來煮什麼,已經記不得了。曾有一段時間,父親做菜的興致很高,總是一口氣做很大的份量,儘管家裡只有四口人。父親總說,份量大了味道才對。因為做一次就得準備吃上好幾天,做的幾乎都是燉滷,放得愈久愈入味。這口大鍋會不會是那段時間買來,打算一口氣滷五六個牛腱子,或者燉一隻全雞呢?不可查考了。
總之這口鍋子實在太大,日常做飯是用不著的。但它仍然擺在櫥櫃裡,每年一次請出來服役:我們家過年一定做江浙菜「百頁包肉」,一次做百來捲,每十來捲綁成一捆放鍋裡與冬筍、金華火腿同煮,連湯放涼,每天拿兩三捲出來熱了吃,可以吃到年初五。只有這個時候,那口鍋才派得上用場──只有它能放得下所有的百頁包肉。
不過若干年前,它還有另一個固定任務。每逢盛夏,天氣熱到令人厭世的時候,父親便會把鍋子扛出來,煮酸梅湯。
父親的酸梅湯是一絕。外頭火鍋店、川菜館子也有酸梅湯,往往標榜什麼老北京,又是桂花又是仙楂還有洛神花,喝起來卻比父親的差遠了。
父親的酸梅湯,只有三樣原料:烏梅、冰糖、水,其他什麼都不加。外面賣的酸梅湯料理包,他是看都不看一眼的──要煮出上好的酸梅湯,烏梅必須去中藥舖子買。
父親並不相信漢醫,從來不吃中藥。他和中藥舖的關係,大抵就是這每年一次的酸梅湯了。他會一口氣買一大包烏梅回來,兩斤吧至少,回家一口氣一次煮完。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許多光顧中藥舖的客人未必是為了治病養生:滷包的肉桂、八角、花椒、甘草、陳皮,煮湯的枸杞、當歸、仙草,燉甜湯的紅棗、薏米,港式燒肉燒雞必不可少的沙薑粉,都能在這兒買齊。還有現成的青草茶、苦茶茶包,回家煮一大鍋,可以喝好幾天。當然,現成的加了山楂、甘草的酸梅湯料理包也是有的,但父親總是只買烏梅。
大鍋注滿水,煮沸下烏梅,轉小火咕嘟咕嘟熬一熬。看看熬得差不多了,關火,最後才下冰糖,慢慢放涼。這時候,帶著炭火味兒的又甜又酸的氣味已經飄滿全家了。
酸梅湯煮著的時候,蒸氣噴騰,廚房很熱,父親往往打著赤膊,穿條短褲,一面抹汗一面照顧滾著的湯。待到收工關火,父親會去沖個涼──大暑天氣,他一天得沖五次澡。
酸梅湯開煮的時候,陽光還很晃眼,斜斜從露台晒進來。等那一大鍋湯終於放涼,天已經黑了,該吃晚飯了。父親把烏梅撈掉,找出儲備的空寶特瓶,插上漏斗,用大湯杓一瓶一瓶添滿,扭上蓋子,放進冰箱。那口大鍋洗了刷了,晾乾收起,得等明年過年煮百頁包肉,才會再看到它了。
父親的酸梅湯非常濃,倒出來絕不能直接喝,得兌上至少五倍的水,或者加很多很多冰塊。一年煮這麼一大鍋,就夠我們喝一個夏天。有了父親的酸梅湯,什麼汽水、可樂、果汁,都不需要了。
十幾年沒喝父親的酸梅湯了。今年過年,趁我們搬出那口大鍋煮百頁包肉,我得記得問問他烏梅和冰糖的比例,還有水滾要熬多久。然後,找一間中藥舖買一斤烏梅。
我想,今年夏天,應該是值得期待的。
(寫給《小日子》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