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名來台從事教育工作的日本籍教授視角,帶出勢必於政治範疇中,無法輕易擺脫殖民遺緒的矛盾民族位置不對等關係,進而討論文學場域中的逆輸入,是這本《流轉的亞洲細語》非常有趣,值得一讀的上乘反思之作。
作者笹沼俊曉在本書的論述核心建立於「逆・少數文學」一說上,以引用柄谷行人在《帝國的結構》(這本心靈工坊有出中譯版)的交換模式理論強調:為了推動弱勢文學,將其逆輸入第一、二世界,必須突破語言價格高低之侷限,抵抗若不翻譯成英語就無法在資本主義為主導的出版市場暢行無阻的現象,並理想地藉此實踐邊陲文學的精神傳遞。換句話說,若將市場背景設於台灣為例——即便台灣與越南沒有殖民關係——不可置否的是,越南語相較於中文於國際市場的語言價格相對弱勢。倘若台籍創作者嘗試以越南語進行書寫,從生活所累積的價值觀差異,並藉由他國語言轉譯為自身精神再現於越南讀者眼前展示,此舉根據笹沼說法,勢必可更加落實所謂「平等的文學世界」。
針對笹沼說法,我認為現今地緣政治問題日益險峻,國與國受既存體制產生弊端,使得彼此關係提升至新一層級的惡化。到底,第三世界,甚至縮小範圍至我們所生長的東亞體制是否即將邁向終結抑或大洗牌,東亞諸國話語權是否可期待提升可能,即使笹沼使用大量篇幅反覆批評母國逐日衰敗的政治體質,我仍對逆輸入抱持較為保守態度。而我卻一方面矛盾地期待若可以因此更加開拓在保有台灣本土性前提下,IP產業投入國際市場的諸多可能,都讓我願意善加利用笹沼論述繼續觀察與資料搜集。
融合在台生活的實際經驗,笹沼首先試圖破除台人長期對日本的盲目崇拜。笹沼認為會導致這副局是,兩方國民皆難辭其咎。追溯於日治時期日本政府為台灣帶來文明化與現代化等「先進概念」,讓台灣人無從抵抗如同佈下天羅地網的精神面洗腦。笹沼謹慎強調,一切的歸因充其量來自於殖民者對於被殖民者的自我優越感作祟。到底現今的日本社會沒有台灣媒體錯置給民眾的「有禮貌」、「愛乾淨」等民族印象。偏差的民族形象加上日本政府無法接受國勢不如往昔的事實,不願直視位於東亞的政治勢力終其將被中國迎面趕上,一昧地沈浸在往昔光榮中,而台灣的崇日行為正是日本政府的信心來源。
於此觀察,笹沼分析了數位非正統在文學場域中使用母語書寫母國的創作者們:以台灣為主體書寫的日籍作家司馬遼太郎、馳星周;以中文書寫,日圖逃離母親掌控,走向更自由寬廣世界的日籍作家新井一二三;台裔作家陳舜臣目睹國民政府於二二八的殘忍作為後,於中台間的抉擇最終定居日本;曾在台灣短暫生活,爾後以日語創作,遊歷中國追念在台童年的美籍作家李維英雄。
這些案例在笹沼的討論中免不了一番批評與自我叩問。特別同為日本人,對於脫離不了殖民優越感的司馬遼太郎,笹沼做出了更為嚴苛的評論。他認為讀者們必須認知,崇日風氣不該被全然貼上好壞標籤,重點在於那些刻意被隱蔽的殘酷歷史,亦然是書寫中必須被還原,也是作為人文學者、創作者無法卸責的使命。而笹沼也從台人視角,以李登輝為例,強化透過日語建立的台日交流終究打破不了當時的知識份子同為強化日治殖民結構的共犯之一。有趣的是,從這段論述來看——特別是長期對日本抱有好感的我來說——這豈不是某種程度上,索性公然挑戰一直以來對於日本人就是客氣、拘謹民族的刻板印象嗎?或許笹沼無意這麼做,但在本書中做出許多類似的申辯確實讓我感受到,笹沼想要用「中文」挑戰台灣人對日本的想像已經嚴重「不合時宜」。
這是一本就各種面向來說都很扎實的評論集,免不了政治討論,歷史爬梳,不同國族文化所產生的美感判斷,特別是笹沼的文句實在通順地不像他屢屢強調的中文能力欠佳。當中,對於印在折口上的一段他的話又更讓人格外有感觸:
「我在本書中似乎太過玩弄『弱勢族群』、『移動與越境』、『人權與和平』、『民主主義』等所謂『政治正確』的概念。我自身當然不是聖人君子,每當提及這種論述之際,往往感到內疚。但我認為,在連『社會正義底線』都被突破的現況下,我們確實必須強調這些概念。然而,人類本來就是懦弱、卑鄙、愚蠢、彆扭、無可救藥的動物,更非光憑『有用且正確的思想』便能活下去的存在。因此,文學家、藝術家及人文學者本來就有責任思考與書寫『無用且不正確的事情』,好讓文化變得更豐富而多元。我從心底祈求,總有一天,文學家、藝術家及人無學者能專心本來的工作。」/
有好評外也有幾個問題,笹沼曾於書中提到:日本媒體始終避報導二戰後的台灣,使得日本國民欠缺這段歷史認知。然而,對於為什麼日本媒體要這麼做笹沼卻沒有更為具體,或者切中要點的觀察提出。另一則是他拒絕落入「邊陲/中心」的二元思維,對於日籍作者評判標準卻遠把他國作者更為嚴格,依此為借鏡,我想不管追求學問的途中再怎麼自我約束,終究無法避免落入同一問題的泥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