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下學期,我從住了快10年的叔叔家搬出來,搬去木柵跟我爸一起住。
我搬進去的第一天就決定聯考完要立刻邀請朋友來辦趴替,主要是一種想炫耀的心情。因為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住在叔叔家,朋友們都知道我家是什麼情況,終於我可以像個正常小孩一樣跟父母之一住在一起了,這不炫耀一下像話嗎?
聯考完以後,我還來不及發趴替邀請卡,就先感覺到我爸有點不對勁;他那陣子常常到半夜才回家,而且都是喝醉酒的狀態回家。
本來依照我爸的工作性質,常常要應酬到半夜才回家好像是挺合理的現象,但是由於我本人是名偵探來著,對於山雨欲來的那種氣氛敏感度極高,便開始偷翻我爸的筆記本,以及偷聽我爸講電話,他好像在工作上遇到了些問題。
既然不是健康問題而是工作的問題那我就懶得管了。我當時還沒滿18歲,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男孩身上,光談個戀愛都要忙翻了,根本連想都沒想過有需要去關心我爸的工作,只要他不是快病死就好。
剛放心完沒幾天,有個週四晚上我買了鹹酥雞回家一邊吃一邊看電視,笑得天花亂墜的時候外面突然下起大雨,同時間我爸打電話來了。他說他臨時要去外地工作幾天,叫我先幫他整理好一袋衣物,並在8點整拿到停車場給他的助手。
我心想,是要去做什麼大事業嗎?居然忙到走不開,還要助手來跑腿。
8點在停車場面交的時候,我爸的助手提醒我這幾天有豪大雨警報,叫我窗戶要關好,沒事不要在外面亂跑,臨走前還拍了拍我的頭,很溫柔地叫我要照顧好自己。
我又心想,這助手莫不是看上我了吧?我心裡已經有別人了喔。
回到家後我先洗個熱水澡,雨越下越大,大到都蓋過了洗澡的水聲,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心跳得有點快,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接下來幾天都是我一個人在家,可能有點興奮。
過了一陣子,有位阿姨打電話到家裡來找我爸,我請她打我爸手機,她說手機打不通。我看了一眼時鐘,9點25分,我爸應該是正在忙吧。這時又有一位大叔插播打電話來找我爸,同樣的對話再來一次。半小時後,剛才那位阿姨又打電話來了,說我爸的手機還是打不通。
我開始有點緊張,按耐住內心的焦慮,親自打手機給我爸,真的打不通。
發生什麼事了嗎?
外面的風雨已經大到像颱風一樣,我摸了摸窗戶摸到一點水氣,趕緊拿毛巾塞住窗縫以防萬一,這時電話又來了,又是找我爸的。
就這樣,一整個晚上,從9點半到凌晨2點,我總共接了60幾通電話都是找我爸的。
我窩在被窩裡,聽著外面的雨聲,身體又睏又累,心裡又擔心又緊張,不知道我爸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一直有人要打電話找他。正當我快睡著時,電話又來了,這時是凌晨4點42分,是之前打過電話的那位阿姨,她在電話裡對我吼著:
我真的害怕了,掛掉電話之後馬上打電話到叔叔家,告訴他從前一晚開始所發生的事情,叔叔一聽立刻叫我收行李,他要開車來接我。
清晨6點的時候,我上了叔叔的車,在回去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完全聽不到外面的風雨聲,只聽到了撲通撲通的我的心跳聲,我有點慌張也有點矇。本來12小時前還在開開心心地吃鹹酥雞,因為這是在叔叔家被禁止的食物;12小時後,我竟是慌慌張張地像逃難似的往叔叔家回去。
回到叔叔家後,嬸嬸要我趕緊去睡覺,我鑽進阿嬤事先幫我鋪好的、我躺了快10年的棉被裡,被窩裡面暖暖的,但是我還是好緊張。本來想裝睡偷聽家裡三個長輩有沒有說什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眼睛一閉上就睡著,再睜開眼已是中午12點。
我聽到阿公在客廳說話,他接到叔叔的通知,一大早從鄉下開車趕來台北。簡單吃過午飯之後,阿公說要開車載我回去收拾剩餘的行李,並說「以後妳還是搬回來住在叔叔家就好。」一小時後,我們回到了木柵的房子,電梯門一開我愣住了。
門上跟牆壁上被潑了滿滿的油漆,鑰匙孔甚至有被嘗試撬開的痕跡,地上灑了目測有幾百張冥紙。我手發著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拿出鑰匙把門打開,阿公一邊要我趕快把重要的東西都打包起來帶走,一邊打電話報警。
我在收東西的時候還算鎮定,雖然一直發抖,也還是有條有理地把該帶的都裝到行李箱裡。在回叔叔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駕駛座止不住地流淚,問阿公怎麼會這樣,問阿公現在要怎麼辦,阿公只不斷地重複說:
那一天晚上,家裡的氣氛非常沈重,我已經知道了原來我爸根本不是去工作,而是跑路去了。
大人們在客廳小聲地討論事情,我一直待在堂弟堂妹的房間裡心不在焉地跟他們聊天,外面還在下雨。堂妹說因為下大雨,所以她們那天的體育課取消,她覺得很幸運。我心想,這場雨卻是帶給了我災難,我爸跑路前打給我的最後一通電話,就是剛下雨的時候。
我從那一天開始就對下雨天帶著恐懼。直到現在還是,只要一到下雨天,那份恐懼感就會自己跑出來作亂,總是會讓我想到我曾經想跟朋友炫耀的心情到後來是如何地破滅。
現在的我是已經學會如何和恐懼感共處,能夠勇敢地把對雨天的恐懼說出來;我同時也學會用另一個角度看那一天的事情,明白我真的很幸運,能夠及時被叔叔接走,在爸爸出事之後我還有一群強大的後盾可以依靠。
但是── 雖然在缺水時我會說「希望可以下場雨」這種話── 如果有人問我,我還是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