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放這邊,不要的放那邊。」她說。
「還是不要的放這邊,要的放那邊?」我問,然後接著解釋道:「畢竟看起來不要的會比較多。這樣是不是就不用搬來搬去了?」
「也好。那就這樣放吧。」她點點頭。然後我與她,以及另外三個壯丁開始清理起那堆失了主人物品。
失了主人的物品,最終,被稱為「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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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朋友開玩笑地說:「要走,就留遺產,或是遺言。留遺產大家會感謝,留遺言看的是交情,還在世的或記或忘,但絕對不要留遺物。遺物真的是麻煩,人都走了還留下一堆讓人清理,很不好!」當時的我聽了她的話只是笑。雖覺得她言之有理,可畢竟遺物屬於逝者,逝者當尊敬,連帶對他/她的物品我也總抱持了尊敬的心,因此當時她說那話時,讓我覺得卻她更像是在胡言亂語而非理智分析。
「妳清理過?」我問。
「沒有,但是我看我爸媽清理過。」她笑著說,並補充道:「不過只看了一下,畢竟太久以前了。」
「是長輩的?」我好奇地看著她問道。
「嗯,奶奶的。不過東西很少。而且當時還小,都矇懞懂懂並不是記得很清楚。」她說,接著吸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道:「說起來,好像還有些東西被保留在某處耶,我應該下次回家去找找。」
「妳沒清過,還說清理物品不好。」我笑著瞪她一眼,只見她笑著,瞪大眼並煞有其事地說:「我光從宿舍搬回家整理東西就知道整理物品很痛苦好嗎?」
「那又不一樣。」我反駁。
「總之我想要讓東西少點。」她說。
「這倒是。我也應該要如此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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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學的她對話時,那時極簡主義、斷捨離等詞彙雖然聽聞可是卻不是大舉攻佔生活版面。在當時我的生活周遭,是充斥著課後網購團購和嘗試新品的氛圍。
尤其一群女生同居在宿舍,衣服鞋帽、美妝保養還有書籍海報質感小物等,彼此交流資訊分享消息,最後就是大家一起在宿舍越堆越多東西。
雖說當時的我是妥妥的窮學生一枚,因此購買力遠不及舍友,可是畢竟還是個心性不定的孩子性格,因此看著室友和樓友讀書之餘可以有小物賞玩偶爾還是會稍稍艷羨,這股感受將我推向課後兼家教,白日趁隙到研究所當工讀生的生活型態,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我將賺到的錢拿去買書,或是一點乍看可以提昇生活質感,但實際上其實並不太常用到的小物。
也許你會問,買書不好嗎?說真的,在過去我總相信買書是種投資,而且是長期的投資。一來是,書基本上沒有有效期限,即便有些理論或是消息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被取代,但是書裡最核心的智慧,大多是會隨時而往的;二來是,書可以隨時翻閱,可以一用再用,甚至某類書籍一併閱讀時互相參照、觸類旁通,性價比很高。
就著這兩點,大學時期的我特別愛買書,而且當時特別有種僻性,就是想讀新書,不想讀舊書。當時抱著年輕本該操勞,累一點沒關係的想法,常常熬夜甚至通宵,為的就是想要工作然後賺錢買書,然後再看書。
然而,這種循環一點也不好。事實上,稀缺的永遠只有時間,只是當時太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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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陣,在德國與台灣往返,遷徙讓我越發明白身外之物都是時間怪獸。任何搬遷不論是近距離還是遠距離,就連只搬生活必需品,往往都壓得我喘不過氣,遑論還有至少一櫃子的書。
而近年少數在台的時間裡,無奈竟也參加了幾場葬禮。然而說到整理逝者遺物這件事,卻是最後一場葬禮過後,又時隔近一年才有的事。
由於我與逝者並不算太親近,算是跟著別人一同前往整理,不太需負起什麼責任,也不需要來回往返把物品處理完,是帶著被囑附「如果有什麼覺得還可用的,就拿去用吧,總比最後丟了好」這句話的情況下前往的。在這種情況下前往,加上本就對逝者抱持著淡淡的情感,對於他的物品是抱持著由非禮勿碰所產生的敬意開始整理,卻不想,待在那個空間久了,竟可以不知覺中又開始感傷了起來。
我所感傷的,一方面是彼時交會,一方面是此時不再見。雖然我們緣分不深,可畢竟還是那麼聊過幾次天、吃過幾次飯、被他開導過幾回,這些點滴竟然在收拾物品時又翩然冒出。
此外,待在那空間整理物品時,那些物品像是在宣告離人的生活軌跡,有咖啡機和樂器,有老唱片收藏與登山設備,有衣物鞋子水瓶洗沐用品,那些所謂的「私人用品」或「私人收藏」在被丟入垃圾袋前,何嘗不是試著再告訴生者關於它們的主人過往曾有的經歷?只是,由物來述說,或許還是欠缺了一點,如果它們的主人願意在離開前說說那段與物的故事,或許現在我們能替他保留更多關於在這個世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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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想起了北歐關於「物品故事」的文化,也想起了泰國朋友所說的「一張照片一個故事」。
關於北歐的「物品故事」文化,是朋友T告訴我的,她說,在北歐一些社區有許多老者會定期將自己的物品放在院子中出清或贈送,並同時告訴拿物者關於那些物品的故事。對取物者而言,他們不是只得到需要用的物品,更傳承了人與物之間的記憶。
至於關於泰國朋友P所說的照片,她的說法如下:「我喜歡拍照,喜歡保留時空和記憶。也許我們之後會在世界不同地方,但只要我想起妳,那麼我們舊仍持續連結在一起。對我而言,照片肩負了維持連結、想起故事的功能。」
於是,因著整理,因著觸景展開思緒,因著回憶種種過往與保存相關的言語,我開始反覆想著:「最後,遺留下來的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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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大的命題,不過卻可以用很簡單的方式去回答。
對我而言,遺留下來的或許就是靜靜在某個裝置或某個網路空間內,那些拍來的照片或是有感而發所捕捉下的字句吧。
遺留並不需要大肆宣揚,只需要靜靜的,不給人麻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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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物品過後,我在另外一群朋友口中再度聽到關於「遺產、遺言和遺物」的類似說法時,不禁莞爾卻惆悵。莞爾的是,相似的說法雖然看似抱怨,可又何嘗不帶著點因逝去而起的哀傷,惆悵的是,時隔多年周身來來去去的人,某些深夜長談,某些通宵讀書,某些曾舉酒共飲的當時的朋友,卻因時間和距離而變得模糊且陌生。
只是說起來,有時候生命竟像是有某種節奏,在某些時刻相似的場景或對話反覆出現,不斷提醒著我某些像是本質性的事情。
時間久了,那些反覆出現的事情,似乎成了某種基調,讓我去順從或是去抗衡。
而也許我能在此基調下滋養出一些新的事物,但也可能僅僅是照著過去的道路,回環往復,無法突破。可不論是哪種型態下所產生的遺留,最後總是會堆積在生與死的那道閘門前。
於是,我便知道遺留從來不代表什麼,可是我還是會遺留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