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槽成功學中的陰陽怪氣文(一)晏子篇
2021/10/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踏入職場工作以後，即使撐著身體踏入圖書館，疲憊的腦袋大概也裝不下經典鉅作。因應這種情況，我開始會去借一些所謂「職場勵志」、「成功學」相關的書籍來看。即使我對這類在市面上氾濫出版的書籍並沒有研究興趣，但輕鬆地看看別人的行文說法或者把裡面例子當小故事來讀也挺有意思的。
一般談職場生態的書中總是會出現許多故事、也有作者拿古文中的情境來說理。作者會引用古文中古人的境遇來推銷「說話術的重要」、「不審時度勢的下場」等等，我也發現在多本書中出現過的古案例其實都是共享的。使用同一份材料倒也沒什麼問題，但我發現裡面有很多的說話案例都蠻陰陽怪氣的(用中國網民的術語叫YYGQ)，直接效仿主人翁說話方式跟朋友聊天會很快被封鎖的那種。
齊景公好弋，使燭鄒主鳥而亡之。公怒，詔吏欲殺之。
晏子曰：「燭鄒有罪三，請數之以其罪殺之。」
公曰：「可。」于是召而數之公前，
曰：「燭鄒，汝為吾君主鳥而亡之，是罪一也；使吾君以鳥之故殺人，是罪二也；使諸侯聞之以吾君重鳥而輕士 ，是罪三也。數燭鄒罪已畢，請殺之 。」
公曰：「勿殺！寡人聞命矣。」
引用的故事背景如下:愛養老鷹的齊景公怒判養鷹人燭鄒死刑，他在殺人前應允晏子說要細數養鷹人罪狀。晏子指出燭鄒有三大罪:「第一，替大王養鷹卻讓牠逃了；第二，讓天下人都知道大王為了一隻鳥殺人；第三，讓天下諸侯都知道重鳥輕士。有此三條，死罪難逃」。齊景公也不是白癡，明白這是晏子繞著圈子在勸諫他，不殺養鷹人。畢竟晏子明著在罵養鷹人失職，實際上卻在威脅齊景公:一時衝動將會名聲不保，直接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齊景公是「Bird life matters」運動的激進先驅。
這則故事出自於《晏子春秋》〈外篇〉，整本書的主角自然生活在春秋時代、喜歡偷嘴人的晏子。晏子是現代的大家較熟知的稱呼，在當時收下晏子明片的當事人會看到本名「晏嬰」與職稱「大夫」(可以用諮詢顧問來理解)。
商業書作者用這則小故事介紹「說服」的力量究竟有多麼神奇，當然在身為第三方旁觀者的我們看來這根本就是在晏子在陰陽怪氣；當我翻閱晏子春秋文章後，我感覺齊景公不殺養鷹人未必是晏子的功勞，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首先先來了解晏子其人，他不只出現在面向社會人士的職場類書籍，事實上我們學生時代看的國文教材裡頭就已經有他客串的場景了:
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于大門之側而延晏子。
晏子不入，曰：「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
儐者更道從大門入。
大意是晏子代表齊國出使到楚國，楚國人為嘲諷晏子的矮短身材，就在大門旁邊另開一個小門請他進去。晏子當然不進去，嘲諷說自己出使的又不是狗國，沒必要進狗門。迎接者這才帶領晏子從大門進去。
進入大門以後，他接著又受了楚王的氣:
見楚王。王曰：「齊無人耶？」
晏子對曰：「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
王曰：「然則何為使予？」
晏子對曰：「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嬰最不肖，故宜使楚矣！」
楚王繼續嘲弄其貌不揚的晏子，懷疑齊國是不是沒有人才只好派晏子來。我們的主人公直接反駁說齊國人多，優秀的去見賢王、差勁的人當然就來見廢王了—尤其晏子還說因為自己是使臣裏頭表現最差的，很適合來楚國出差!
晏子在出使楚國的短篇故事嗆得更加直接，言下之意自然是把楚王對他的人生攻擊回推到因為楚國太遜了，齊國才派長得醜得自己過來應付。故事接下來的發展自然是楚王領悟了來者不是軟柿子，就此代之以禮，奉為上賓。這段記載也被拿來用在成功學講義中要求交涉者不能唯唯諾諾任由他人侮辱，要保持一定的強硬。
我個人認為雖然晏子的話聽起來也是挺陰陽怪氣的，但還是比近年來中國人民共和國外交官奉行的「戰狼外交」裡直接地出言不遜與辱罵威脅要來得有趣許多。
接著來看看晏子的老闆，齊景公是甚麼樣的人，這裡我拿記載在《晏子春秋》裡面感覺最「跳」的一篇來說明:
景公蓋姣，有羽人視景公僭者。公謂左右曰：「問之，何視寡人之僭也？」
羽人對曰：「言亦死，而不言亦死，竊姣公也。」
公曰：「合色寡人也？殺之！」
晏子不時而入，見曰：「蓋聞君有所怒羽人。」公曰：「然。色寡人，故將殺之。」
晏子對曰：「嬰聞拒欲不道，惡愛不祥，雖使色君，于法不宜殺也。」
公曰：「惡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將使抱背。」
故事大概是齊景公的盛世美顏吸引小官吏注視，他命令底下去問小官吏為何要像變態一樣看他；小吏感覺怎麼回答都死定了，豁出去說受景公容貌吸引而不自覺盯著看。景公準備處死意淫自己的小人物之際，晏子說明拒絕他人的心意與慾望是不對的、不祥的；而且雖說小官吏確實眼神不對勁，在法律上也不該殺他。
最令所有人訝異的展開來了:齊景公欣然接受勸諫，卻也提出以後自己洗澡時會讓那位沒法控制意淫眼神的小吏幫忙搓背!
故事結局放到現代仍然是很前衛的，但先撇開同性愛元素、結合前面引用的故事來看，我看到兩件事實:其一，晏子已經不是第一次說服齊景公了，畢竟相似的場面也在《晏子春秋》出現過無數次，基本上都是齊景公發怒→釋出殺人訊號→晏子勸諫→和平收場的重複情境。所以，兩人都很習慣彼此之間的溝通，或者說其實齊景公已經「習慣性地被晏子說服」。
其二，從齊景公的最終決定也能看出，他的腦迴路是屬於比較跳躍性的、甚至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是有一點ㄎ一ㄤ的人。如果把說服對象換成現代社會的老闆，或者放寬一點，普通人，他會願意讓眼神性騷擾自己的人幫忙搓澡嗎?
接著來看看當朋友兼老部下的晏子死去時齊景公的反應:
景公游于菑，聞晏子死，公乘侈輿服繁駔驅之。
而因為遲，下車而趨；知不若車之遫，則又乘。比至于國者，四下而趨，行哭而往，伏尸而號，
曰：「子大夫日夜責寡人，不遺尺寸，寡人猶且淫泆而不收，怨罪重積于百姓。今天降禍于齊，不加于寡人，而加於夫子，齊國之社稷危矣，百姓將誰告夫！」
景公遊山玩水途中聽見晏子過世的消息，乘著車一路趕過去。在車上急到下車想自己跑，後來還是比較清醒地回到車上。到了附近，又跳下車邊哭邊跑，趕到後倚著屍體痛哭。他回憶晏子沒日沒夜地去指正自己的行為，自己卻仍然過度放縱不知收斂，使齊國百姓怨恨深重。上天懲罰齊國的方式不是降禍國君，而是晏子殞命。齊國將要完蛋了!
這篇奔喪的溫馨故事不僅描寫出齊景公這位老闆器重部下的程度，更顯現了他們之間私底下的情誼之深厚。回到本文的主題，看看這篇職場溝通學引用的晏子故事。我認為晏子說服齊景公放過失職養鷹人的關鍵並不只在於他用了成功學書籍裡大加讚賞的指東打西說話技巧；晏子成功的原因更多是因為他與齊景公長久的合作關係培養出來的默契、加之齊景公本人的思想也較為開放而不守舊。
多讀幾篇《晏子春秋》裡的記載、深入認識晏子後，確實他的說話藝術是值得我們欣賞學習的，但職場成功書作者直接把這則故事完全歸功於言語技術也太過武斷了。作為讀者兼職場小白的我更想要去了解晏子在齊景公老闆手底下服務過程中是如何一步步獲取信任、培養私交。我相信全盤的追溯晏子的職涯歷程會比起拿著一則去脈絡化的故事去鼓吹說話技巧更有收穫。
參考材料:
若谷，《讓菜鳥不再流淚的職場生活筆記》
張志誠，《用工作找到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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