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剛外出巡視回來,現在,有空解決你們的困擾了。作為她行刑前的唯一伴侶,我想,我是有資格說些關於她的生活,好讓你們大作文章的。
從前從前開始,就有許多人說她很神秘,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請仔細想想,不難發現其實沒有人知道其他人在想些什麼。真要說的話,她的神祕感不在於真有刻意隱藏著的秘密,而是在於為了忠於自己而做出多數人不敢做的、被賦予神祕感的事。僅此罷了,這些事大多不傷人,至少,我未曾遇過有人被傷害。然而我幾度懷疑,她做這些事是為了傷害自己。如果要談論她的神祕,我覺得這才稱得上,她為什麼要惹人厭惡自己?
關於她的這些事,像是淺淺不真心地笑、小小聲自言魔語、在椅上併跪著膝、冷冽冬日穿長長薄裙、懷抱厚厚的《追憶似水年華》......。諸如此類不傷大雅的事,我以為是有意無意要累積起來,使你們厭惡煩躁的。她是清楚明白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終究是要引來你們的憤怒和殺意的,然而這些小事,卻又是延續她生命的儀式,她需要擺弄這些使自己活得更加安心。
她喜歡盯著人類像盯著水晶球,她說這樣多好,看透一切,雙眼免去操勞地睜眨。在人多的聚會裡她特別如此。她樂於拿談天說笑的人們作祭品,就像樂於拿低等生物開刀的知識份子。我知道,她為自己做了種種自私的事感到寬慰,覺得自己在精神層次上昇華為另一物種,尤其做出「讓自己宛如不存在在那裡」這樣的事時。
她確實應了你們心中所願,活得和你們心中所想的一樣古怪,非神即獸。有次,她哀愁的心像攤爛泥般流擴出去,形貌崩塌醜敗。情急之下她唸出古老咒語,將我壓進她的左眼睛裡。約莫十個月,我肩負著控制和維持她心相之責。在通過陰道恢復肉身後,她的思緒不斷自我左半部身體流進,沒能抑止住的,便融入我腦海。她也如此被我影響,我們奇妙地相互滲透。有時她使我嘗試舉起杯水喝,有時我使她久處於隱蔽陋巷,讓拉得長長的身子在縫隙間游動。日子一久,我倆也就習慣了,我感到自己有時比她更像人類。
二、
關於她的情史,就我所知的情人有五位,每一位都有眼睛、鼻子、嘴巴以及——最重要的——配得上她的濃密黑髮,每一位都因為在聚會裡笑得像蠢蛋而被她開除(當然,這是她的說法),每一位都只愛上她的神秘,每一位都不曾替她買過熱巧克力(有一位買成冰的!),每一位都受不了她的哀號,每一位都未讓她有過高潮,每一位都只給過廉價的「我愛妳」。關於性愛她說,女性是一,是吸收與涵納、包覆與同化,交合其實是在吞噬對方,使他失去個人殊異性,並將之轉化為出之於己的生命。作為創造者,女性掌管生死。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她的夢大多關於離別、破碎與殺戮。我知道,她喜歡在睡前喝半杯黑咖啡,好夢更多的夢。以上,是我能說的關於她的生活。
作為天地之間的溝通者,她確實失職了,但即便隱瞞真實將逆位的權杖六再次顛倒,也不至於被施予殘酷古老又諷刺的火刑。你們得承認過去,沉溺在受天眷愛的幻想中是快樂無比的,你們得承認判決不公,來自一直以來對她小小怪癖,積累起來的憤怨爆發出來的自私結果。你們得承認,這一切莫不是預言的顯現。看來,天地間注定不會產生任何情愫,所以停止求愛罷,何況,唯一的溝通者已被烈火吞盡。
你們可曾想過,她為什麼惹人厭惡自己?她為什麼掩蓋占卜的真實性?她是太愛你們了嗎?抑或太過於憎恨你們了呢?我驚訝這些困擾著我的問題竟不使你們困擾,於是我來,是想要困擾你們的。她死了,這可苦了與她一體的我,作為人的我的左半邊仍持續燃燒焦灼著,而不成人形的另一半,卻正是我一直擺脫不掉但如今不得不依賴的夢魘。
三、
我已說盡我能透漏的所有,依約定,人類,給我她冰箱裡那條最後的秋刀魚吧。
牠眼神堅定而哀愁,啣著銀亮如刀的秋魚,從容優雅地躍進祕密的黑巷裡大快朵頤。眾人散去,快的像在暗夜突然明亮的廚房裡迅速爬嗖竄逃的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