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農村願景會議記錄】20年後，我們吃什麼？

我們剛剛利用吃飯三十分鐘的時間，以速度跟密度都非常高的方式，向彭明輝老師說明了農村願景會議，這一天半來進行的情況。期間阿寶也在座，談了一些事情；採用了彭老師的意見，將這場分享國際糧食供應觀察的演講，定名為「20年後，我們吃什麼？」。

為什我們會定這個題目呢？因為他把台灣在地與全球之間，給連繫了起來。雖然昨天晚上的介紹報告，有像大王這樣子，非常善於宣傳和聯繫；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感動人的力量的人，才來協助小農銷售農產品。可是要跟大家說明他自己的經驗，到底有何價值？恐怕還是會有一點不好意思。三位非常有台灣味的小農，昨晚用他們的經驗，呈現了一種另類的生存出路。這放在全球化的架構底下，有怎麼的意義呢？

我認識彭老師好多年，覺得彭老師有一種把複雜的架構和細節、事件跟人，用很生動的方式表達出來的能力。他就是能把一些大家不是那麼清晰、模糊的感受，把它說出來；說出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我心裡想的。只是我們沒辦法用那樣的方式表達出來。彭老師雖然是動力機械系的教授，可是他同時也是美學評論家，在各個領域都有很精彩的表現。包括以前SARS期間，曾經製作了一份非常專業的SARS介紹和防護手冊，讓很多人來向他請教。

這幾年跟彭老師比較多的互動，是在農業和農村這個部分。這個部分彭老師有很多精彩與深入的看法。因此我們請他來和大家聊聊「20年後，我們吃什麼？」。

以前我講農村問題的時候，標題是「十年後我們吃什麼」。剛剛吃飯的時候，就有人說：「十年後我們還是有得吃啊！」。不對！

大家記不記得去年（2008）春天五月的時候，發生什麼事？是金融海嘯！石油漲價，石油漲到一桶140美元。那個時候還發生什麼事？麵粉漲價，麵包廠倒掉。還有呢？肥料不見了！這是去年五月的事。為什麼現在沒有事了？當年五月，迎接馬英九就職典禮的是「雙漲」，油價、漲糧食價格漲。還有「雙跌」，實質薪水跌、民意上的滿意度也跌。雙漲在當時是很可怕的事，後來大家卻突然都記不得了。

我們今天又變成這樣，東西吃不完。為什麼？因為金融危機，使得石油價格跌到了一桶30幾塊！好！這兩天石油的價格一桶多少錢，62塊錢！這些事情，跟農業有什麼關聯？

我們跟糧食的關係，在歷史上有很大的變化。但是在這高速變化的社會裡面，我們已經太習慣變化，都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糧食最早的涵義，有兩個。第一個是活命：糧食是必需品，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愛買就買、愛賣就賣，吃不完就倒掉。我小時候，祖母跟我講過：地上任何一粒米，只要是你掉的，你如果不撿起來吃，會遭天打雷劈！天底下有任何人沒飯可吃，就怪你！所以，到現在，只要是自己掉下去的米粒，我還是會撿起來。以前我的盤子都是用舌頭舔乾淨，現在至少用筷子夾乾淨。我的便當跟我的盤子裡，很難看到有剩下的東西。整整有兩千年以上的時間裡，糧食是人命！一直到最近一百年，這事情才有所改變。其實不只兩千年，從十九世紀往前面推，至少四千年到六千年，糧食都只有兩個涵義，第一叫「人命」，第二叫「政治」、或者「戰爭」。這兩樣是同一件事。

過去十九世紀、以及往前數五、六千年所有的政權，都是建立在一個基礎上的：我們把權力交給皇帝，皇帝要保障所有人民的性命。所以，在十九世紀之前，所有的數學都只有一種，就是跟農業有關的數學。它表現在地面上，就是所謂的土地測量。表現在天上，就是所謂的天文曆算。為什麼要天文曆算？在這裡講最合適，稻穀提前一個月播種，就是欠收；晚一個月播種，也欠收。你只要算錯了，今天就欠收。兩千年前，叫做「出人命」！中國過去每三百年要換一個朝代，都是因為年年欠收而起革命。所以糧食就是人命。一直到我祖母的時候，糧食仍舊意味著人命。

到李登輝的時候，因為他是農業經濟學博士，所以把農業變成經濟學的問題。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有所謂的「香蕉共和國」。在中南美洲，整個國家都種香蕉。那人吃什麼？人吃不飽，因為西班牙把殖民地的香蕉，收了送回西班牙。為的是賺錢！所以在資本主義的社會、在過去的殖民地時代，英國人專賣棉製品、紡織棉製品，它需要大量棉花，就把印度變成它的棉花生產地。農業變成買賣用的。這是一個跟殖民主義戰爭同時發生的、也跟奴隸同時發生的事。但那個是人類相對富裕的時候。所以呢！吃飽不再是個問題，農地開始變成一個經濟上的涵義。

今天在台灣，農業只剩一個涵義，經濟的涵義。它跟人命沒有關係。如果我們談農村，我們要談的是用這塊土地，可以產生的最大的經濟產值。那又會是什麼呢？最好是半導體產業，又沒有汙染，又高收入。如果我進不了科學園區，至少可以在它周邊開小店鋪，做做小吃賣給他們，說不定就發達了！就算沒有，他們願意來把我們的農地買過去變建地，我們也發了。閩南話說「田僑仔」（意指因農田而發達的人）。

《農村再生條例》就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解決目前的農村的衰敗。贊成《農村再生條例》的人，他們所看到的，是台灣糧食生產跟國外進口的糧食價格，不能競爭，使得農地基本上不具有經濟上面的利用效率。如果可以把農地轉為非農用，那就可以帶來大量的經濟活動。這個看法，是有那麼一點點遠見，也就是看得到今年，也看的到三、五年後的事。但這種看法也算是一種淺見，因為它沒有看到二十年後的事。我在立法院講過一件事，不管馬英九有沒有連任，在他尋求連任之前，他還是會看到他剛上任時的情況，還是會有人燒炭自殺。

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如果景氣復甦了，我賭石油會漲到每桶120美元。但是當石油每桶120美元的時候，小麥會漲到多少？台灣會有多少窮人買不到吃的？台灣會有多少農人買不到肥料？台灣會有多少養雞、養豬的人買不到飼料？這些事情緊密的扣搭在一起。

二十年後我們吃什麼？這個題目，不再是我十年前所說的：吃的東西乾不乾淨。而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吃得飽嗎？二十年後真的會有這件事。

再來看這一張石油價格與小麥價格的波動圖。圖表最右邊緣小麥價格最後的紀錄，是2008年6月，這就是馬英九上任的時候。我們來看發生麼事情！石油先開始飆漲，右邊是石油每桶的價格，從2003年每桶20美元，開始漲到2006年的70美元一桶。但是在2006年到2008年這段時間，2年內它再漲1倍多，到達140美元每桶。不知道是碰巧、還是必然的，小麥的價格，也跟著從左邊的數字漲到這裡。你看！石油一漲，它就開始跟著飆，甚至領先石油漲到最高點，然後再跌下來。這兩件事情，是不小心同時發生、還是必然一起發生？我們來看這件事情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二十年後，我們可能會有人沒有飯吃？我們來看為什麼二十年後要這樣？

讓我們看一看上面這一張圖。我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可用耕地的面積，持續地在下降。

從1950年開始，全球每個人可以用到的平均耕地，一直在下降。這是兩個原因引起的。第一、很多農田變成住宅用地與工業用地。第二、灌溉用水被轉為工業用水。所以沒有水灌溉的農地，會變成荒地；工業部門又進來搶地。你們去看台灣的農委會在每年的立法院施政報告，前十大工作中，必然有一條叫做:每年要調度幾萬公噸的農業灌溉用水，轉為工業用水。台灣在發展的工業，是高耗水工業，叫做半導體產業。台灣對於糧食這件事，完全沒有任何危機感！台灣已經有一種想像，叫做「有錢就買得到吃的」。

我再打個岔！在各位這一生中，有沒有碰過有錢買不到糧食這件事？有碰過的請舉手。（在座民眾沒有舉手！）那是因為你不知道！

在雅加達去年3月份有錢買不到糧食。在阿拉伯世界去年春天非常多國家，都是有錢買不到糧食。在蘇丹，有56輛政府的卡車被搶走，只因為上面載的是糧食。在去年的春天，稻米輸出國中，只剩下泰國頂著；其他國家已經全部禁止、或限制稻米外銷。

假如，稻米禁止外銷，台灣會怎麼樣？（台下一片安靜陷入思考中）我們目前稻米自給率是九成。好！買不到米的時候，我們就買小麥對不對？我們就買麵粉嘛！對不對？錯的很離譜。去年之所以稻米禁運的原因，是因為小麥供應不足。小麥的價格漲的太高了，全球小麥供應不足！白米做為小麥的替代品，因此價格猛飆猛漲。

稻穀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當所有人都吃得飽的時候，稻米是不值錢的。當窮人吃不飽的時候，稻米仍舊不值錢。為什麼？糧食價格永遠高不上去！因為它供應太多的時候，由市場機制任由它價格下跌。生產不足的時候，則由政府介入管制，絕不讓它價格上漲。因為，只要有百分之十的人吃不飽飯，絕對就是革命，而不只是暴動。暴動，是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五的人吃不飽的時候，才會有所謂的暴動。暴動的意思，是少數的人受不了。百分之十的人吃不飽，意謂著革命。你們大家當父母的都知道，你可以餓，但不能讓你小孩餓到。

去年春天，所有的稻米輸出國全部禁止輸出。為什麼？因為，印度政府如果再容許稻米輸出的話，它國內的窮人會普遍地吃不飽，它就會變成流亡政府。去年春天，稻米在印度重新恢復它的政治意義，而不再只是經濟作物。

所以稻米到底是不是一個經濟的作物？大家要小心的去看待它！台灣因為這麼多年都吃得飽，一直都沒有警覺到：稻米，隨時都會變成政治問題。

但是，全世界的小麥跟稻米隨時都有可能會一起禁運。即使是有錢也有可能買不到糧！為什麼會出這種事？如果你還有一點點地理的印象，中國有句名言「兩湖熟，天下足」。現在兩湖已不生產稻米了，因為兩湖現在是工業區，因為兩湖中間都是工業城，因為兩湖的水全部都是工業用水，因為兩湖是都市計畫用地。所以兩湖已不生產稻米。

彭作奎先生去年投書聯合報說：當國際糧食出現問題的時候，台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穩定進口糧食的供應來源；而最佳的貿易夥伴就是東北。他說，我剛從東北回來，東北的土地黑油油的一片，極其豐饒。只要還記得地理課本寫的人，通通都會知道：台灣人要吃東北米。去年糧食禁運的國家，有沒有包含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它沒有那麼做。但是它已經全撤銷所有的糧食出口補貼，提高所有的糧食進口稅。它沒有用集權統治那一套，但是他用資本主義的那一套，告訴所有的商人不要出口，只能進口。二十年後如果我們沒有米吃，千萬不要以為東北會把米賣給我們。不管那個時候他們的高層，不論是叫溫家寶同志、還是叫什麼同志，他都懂一件事：百分之十的人沒飯吃，就是革命。只要讀過中國史的人通通都懂得。怎麼有可能有人為了台灣同胞的錢，斷送掉自己的王朝？

糧食問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的緊張？不只是因為耕地在下降！生產下降，但是要吃的人在上升。我們注定要從二十億人口，漲到九十億人口；如果可以停在那裡是萬幸。比這個還可怕的一件事：所有窮人，最近都越來越富裕了。中國大陸發了、印度發了。你們很清楚一件事，大陸的豬肉，遠比台灣貴。為什麼？因為過去他們經濟不發達，現在經濟發達。經濟迅速成長的過程，大量的人有餘錢想要吃豬肉。但是要把原來的糧食變成豬肉，它需要五倍的熱量，從植物性熱量變動物性熱量。熱量會減少效益為原來的五分之一，所以它生產來不及。大陸跟印度都這樣，所以布希說：全球糧食的恐慌是，因為中國跟印度人吃太多肉。中國跟印度就回答他：「美國人吃更多肉」。全世界沒有人擋的著別人想要吃肉。

這兩條曲線的效果要相乘，平均每個人的熱量這樣子走升上去，然後人口這樣走升上去，這兩條曲線要相乘。而可耕地這條曲線則往下走。這三條曲線的趨勢，注定了糧食不夠我們吃。去年春天發生的價格就是這樣來的！

更大的問題是，全球的石油產量已經跨過它的最高點了。未來石油產量會越來越低。這件事情對農業來說，有兩個嚴重的影響。第一個影響是，油價的上漲，會帶動糧價的上漲。今天進口米價能打敗台灣米，最重要是因為美國！美國米價之所以那麼便宜，因為石油便宜。但是當石油漲價後，美國的機械化耕作成本，就會跟著油價漲！再來，美國的農業靠化肥，而化肥是高耗能產業！只要石油價格上漲，肥料價格就上漲！再來，台灣人吃外國米，米要經過太平洋！石油上漲，運費就上漲！石油漲幾倍，糧價可能就漲幾倍！至少起碼漲那麼多倍，甚至糧價還可以比石油上漲的幅度更大！為什麼？因為石油的產量在下降！

石油的消耗量持續在增加，從來沒有停過。但是，有很多人預期在2009年到2015年之間，石油的生產會開始趕不上消耗。這個消耗跟生產的缺口，就要靠生質燃油來補充。什麼叫生質燃油？把玉米、大豆跟油菜，轉換成可以燒的油。所以在糧食不足的狀況下，還有汽車來搶糧食。糧食供給的增加速度，趕不上糧食消耗量的成長速度。這就產生了我們一開始的時候問的問題：二十年後我們吃什麼？

回到剛剛講的那件事，只要石油每桶價格超過65美元，生質燃油就會有利可圖！現在62塊，前一陣子40幾塊是因為經濟不景氣。現在經濟重新復甦了，所以石油漲到62塊了。石油可以漲到多少塊？140塊！十年後石油有沒有可能突破150塊？十幾、二十年後，石油價格會更高！生質燃油所占的比例，還會再更高！我們種出來的產量越來越少，需要的量越來越多；但是被燒掉的也越來越多！假如今天為了未來三、五年內農村的發展，我們把《農村再生條例》通過了，我們把農地變建地了，二十年後，不要說二十年後了，對我來講未來的二十年中的任何一年，都有可能再發生去年春天的事。什麼事？就是糧食禁運。

1990年代古巴的石油供給，突然被中斷。整個古巴要想辦法，去面對沒有石油的生活情境。他們也是機械化耕作，所以沒有石油怎麼從事農業生產？沒有石油怎麼達到交通運輸？沒有石油如何從事醫療？沒有石油怎麼從事教育等等。在那一個錯亂的十年內，古巴最有價值的行業，你想像的到，叫「農夫」。那段時間，很多醫生跟教授去當農夫！

如果沒有農地，這十年後我們吃什麼？不再是我們吃的乾不乾淨！台灣有多少人會沒有東西吃？誰會幫我們解決這問題？誰會幫我們想這個問題？馬英九頂多想四年後的事。四年後如果連任，他不一定要再想，別人會去想！誰在想二十年後的事？

有沒有看到北極熊淹死的景象？這件事大家想多久了！我們為什麼現在眼睜睜的看著北極熊淹死？

十年前，我就講大陸的農地重金屬汙染，是台灣的三倍！台灣一定會有糧食安全問題，反映在有問題的農糧一直進入台灣。這事發生了沒有？每天都在發生。

二十年後我們吃什麼？你可以跟我賭賭看：二十年後，大家能不能吃得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