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男人創造了女性在其間工作的建築物,那麼誰才是真正的家的製造者?我們的家是否能夠滿足女主人的需求呢?(Matrix, 1984)
這一段來自女性主義建築團體母體(Matrix)的提問,具體挑戰了過去對「家屋」的建築意義與概念構成。亦即,建築的意涵與價值應同時來自於硬體的建構者與軟體的植入及日常使用者,缺一不可。過去將建築師視為創造空間形式的關鍵作用者,使其擁有壟斷、支配性的知識與權力,成為建築硬體價值光環的獨攬者。
Matrix 指出,她們面對人們經常提問的兩個問題是,「女性建築師的設計會跟男性不一樣嗎?如果不是,那為什麼不是?」(Matrix, 1984, p. 11)事實上,放眼建築專業界,很少有女性建築設計者願意討論,女性和男性建築師有什麼差異,或者,從作品來看,也很難「比對」出建築與女性或男性建築設計者之間的相關性。針對這樣的問題,Matrix 的解釋是,不論是既有的建築教育訓練或建築執業環境裡,建築師跟使用者,也就是跟每個活生生的「人」,是沒有任何接觸的,甚至可以說,建築教育訓練過程中的「理性」與「抽離」,某個程度就是讓她們離自己提供設計服務的人們越來越遠。任何一位女性、或來自於工人階級的女建築師,必須在外觀上看起來像中產階級的男性,也就是在建築專業裡最主流的群體,這樣才能取得業主或社會大眾的信任,以及社會價值對專業形象的(性別)想像。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很難期待女性設計的房子會有什麼跟男性設計師不同的結果展現或空間品質。
甚至,這樣的發問可能被當成是一種歧視的來源,認為女性的設計表現必然和男性不同,是否其間隱含某種以性別為界線的分際,而將所有的男性與女性構成兩個獨立的分類概念範疇。然而,為什麼「像是女性設計的」這樣的質性描述,會被視為是一種歧視或矮化,而非讚頌與肯定呢?先入為主地認為「像女性的設計」是一種貶抑之詞,是對號入座地認定女性的表現就是比較差的嗎?這樣的對號入座現象的充斥瀰漫,本身是否即意涵了一種否認與排拒女性的集體潛意識狀態呢?一種不自覺的、深層內化的歧視心態?
從另一方面來說,由於「性別社會化」的過程會以社會既有的性別特質來分派男性與女性所應從事的行為舉止與規範,生理性別被建構為社會性的性別特質差異,因女性被教養成長的方式不同,對實質環境的經驗與需求也不同,這樣的現實狀況的確很少被關注或討論,同為生理女性的女性專業者,或許從經驗層次上來說,較能夠體會或同理於女性面對的實質空間經驗與需求。這成為Matrix 女性專業團體成軍的重要內在因素。即基進派女性主義的「姊妹情誼」、「個人即政治」等運動主張內蘊為其思想基礎,雖然之後不免遭遇論者質疑,指稱女性內部也存在高度歧異性,某個程度言,難以一概而論、全盤等同視之。如後現代女性主義論者便著力於提出女性的差異,凸顯避免以「同一」、抹除差異的危險。
但後設地來說,1970 年代第二波女性主義鋒火勢頭上,在策略上,的確是先以女性之間的同盟作為抵抗實質環境、及其延伸而生的建築意涵對女性隱而不彰的歧視問題。例如,爭取「婦女夜行權」(Reclaim the Night)運動,主張還給每位生理女性安全的夜行空間與基本人權,批判父權社會加諸於女性的性別暴力本質,以求得基本的保障,則並非矮化女性的行動能力,這樣的行動主張仍具其策略上的意義與價值。
除了生理及社會性別特質差異的考量因素,與女性主義論述及策略影響外,Matrix 的組成與當時英國社會的建築專業現況、現代主義建築運動在全球發展開始浮現的批判與困境均有所關連。
從「新建築運動」到「女性為女性設計」
1975 年的倫敦,建築專業團體ARC(Architectsʼ Revolutionary Council)召開會議,發起了「新建築運動」(New Architecture Movement, NAM)。這個運動的核心價值在於批判英國既有建築實踐過於僵化,專業組織內部結構的封閉保守性格,幾乎不接觸使用者。NAM 亦呼籲專業者重新整合,因為對大量存活於私人部門裡的建築專業人才來說,傳統而保守的「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 RIBA)已不具代表性。
從1976 到1980 年間,NAM 持續地發行專業機關刊物SLATE。在發刊期間,這個刊物討論了在地的公共住屋(public housing)、教育、女性扮演的角色,建築專業學校與協會等諸多議題。SLATE 強烈主張,建築不僅跟社會責任緊密連結,也充分傳遞出政治意涵。但在當代,我們所看到的建築早已跟這些脫節了。這個專業的倡議團體在五年後停止發行刊物,逐漸轉型成不同的行動組織形式。
NAM 所鼓吹的論點,在本質上可說是一種階級革命的概念,其批判傳統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在專業與意識形態上的保守守舊,主張應該將建築師事務所重新工會化(unionising)。針對不同的討論課題,逐步轉化為不同的團體。其中關於女性在營造中角色的討論,則逐漸地發展成為「母體」(Matrix)這個組織。這個具體主張由女性專業者為女性使用者提供服務的團體,雖然是第一個明確揭櫫其女性主義建築實踐的英國團體,但卻並非是一夕之間從天而降,而是經過長時間的醞釀與累積而形成的,其本身便意涵了一種對既有體制與權力架構本質的積極改革。
「母體」1978 年於倫敦成立。其組織全名為「母體:一個女性主義的設計群體」(Matrix: A Feminist Design Collective)。成員由幾位女性專業者組成。在組織名稱裡使用了「女性主義」(feminist)這個字眼,強烈地顯示出這個團體的政治意圖。其次,其使用「設計」(design)而非「建築」(architecture)或「建築師」(architect)一詞,則意欲在倫理的層次上凸顯出,除了執業建築師外,其他專業者或人員對建築發展也是重要的。因為一棟建築物的生成,建築師絕非單一作用者,與其將光環雙手奉送地歸於建築師,不如仔細地審視並納入與這個空間生產過程緊密相關的每個作用(agents)。
延續著新建築運動的發展脈絡與討論氛圍,「母體」的形成過程中,經過許多討論與意見匯集累積而成。在這個工作團體裡,主張每個工作者比較像是合作社的組織模式,沒有階層式的管理,大家是以互助合作的方式集體工作。團體成員因深切了解建築設計絕非單一建築師可以獨力完成,反省了既有建築專業體制的明星系統,故從一開始,這個團體便有意識地強調每個成員的獨立平等關係,拒絕複製一般公司或企業的運作模式。此外,這個從女性主義概念主張所發展出來的設計團體,是建築實踐團隊,也是出版書籍的知識團體。不僅可視為新建築運動裡女性主義團體的旁枝,也是第一個在英國標舉出明確女性主義立場的建築團隊。作為一種建築實踐,Matrix 的工作模式大致有三個值得學習與探討的重點。
首先,解構建築師所擁有的明星光環與專業壟斷。延續這新建築運動的思考脈絡,她們致力於發展參與式設計的方法。因為她們深知,建築師的設計過程應該要調整,使得整個設計過程可以讓使用者與業主更了解,也可以參與更多。至於在具體的操作層面,舉例來說,她們試著將傳統建築繪製的圖面,改以模型來表現,或是做成娃娃屋的樣子,讓業主跟使用者可以更了解建築設計方案的具體內容。
其次,以研究引導專業議題的深化發展,強化建築設計專業論述。由於深刻體會建築專業在既有的窠臼與封閉視角,僅關注建築師的光環與表現性,脫離真實使用者越來越遠,攸關女性使用者真實生活經驗與各項環境感受也不被討論。因此,這個群體善用成員中包含研究者、媒體工作者、教師等專業身分與專長,她們探討了環繞著女性與實質環境的各種議題,以及女性與建築專業和建築採購等等的關係。她們也透過刻意地挑選在傳統男性主導的設計專業中,可能會被忽略的空間類型,像是坐月子中心、婦女中心等等,經由設計案或研究調查的執行,一方面累積更豐富多元的專業論述,結合前述專業權力解構與下放的改革意圖,Matrix 有意識地試著發展出一些工具,想賦予女性更多的權力,讓女性可以參與,並在設計過程中扮演更積極的角色。
第三,以出版來引導論述發展與累積研究成果。作為一個運動團體,Matrix 一開始是採用了成員之間的讀書會與經驗分享來建立共識,在這個女性生命經驗的分享過程中,她們清楚意識到,必須在論述層次上積極發言,她們將出版書籍也設定為團體的重要目標。Matrix 出版的第一本書《打造空間: 女性與人造環境》(Making space : Women and the man-made environment)經由探討英國實質環境設計的社會與政治脈絡,探索女性主義理論與批判對都市設計的意涵。例如,倡議將家務工作也視為一種勞動形式,以女性所從事的家務勞動形式來探討都市環境與女性勞動的關聯性等等。這本書試圖傳達出一個很根本的原則,即因為女人在我們的社會裡是被不同的對待方式教養長大的,因此,我們對實質環境的需求和經驗是很不一樣的。這個差異性的經驗、觀點與需求,應該被認真對待與理解,而非僅是一味地貶抑與抹除,或企圖以其他經驗觀點來相互比擬、評價或取代。
在運動團體這三個核心策略下,Matrix 的工作主要涵括兩個部分,一個是執行由公部門補助的社會性計劃(social projects)設計案,另一種則是提供設計專業的技術性建議(technical aid),特別是提供給個別女性或團體。在1970 年代晚期、1980 年代初,英國政府提供補助經費給自願性組織提供技術性協助的服務,特別是使用於和實質環境有關的設計與其他技術性議題的建議上。Matrix 在這些計畫性的經費補助下,營運了一個「社區技術服務中心」(Community Technical Aid Centre),這個經驗產出了一連串可以提供給社區團體運用的出版品,這些出版品可能是執行計畫過程後的產出,例如《照顧孩子的建築》(Buildings for Childcare)一書,便是她們為使用者提供專業諮詢過程中衍生出的成果。此外,也可能是刻意的專業介入與記錄,像《一份設計建築物的工作》(A Job Designing Buildings),討論女性參與營造業的狀況,凸顯女性在營造體系的角色,乃是記錄其團體刻意記錄、推動、鼓吹女性參與營造業過程的出版物。藉由提供經驗與建議,Matrix 讓女性更知道如何能掌握自己的實質環境,不論是作為一個空間環境的使用者,或者是建築設計與營造的專業者。
女性主義與建築實踐—女性為女性設計
除了出版之外,Matrix 也以一個倡議團體的角色具體貫徹其基進派女性主義價值內涵,她們一方面積極促成女性參與營造過程,同時也以其建築設計專業,透過展覽策劃、參與式設計與工作坊的形式,秉持這種「以女性為女性設計」的精神與行動策略。Matrix 曾經參與推動過幾項設計行動方案,簡述如下。
[ 家的真實(Home Truth)展覽 ]
「母體」從女性主義理論觀點出發,致力於揭露女性所面臨的社會處境,提出女性家務勞動亦為一種生產領域的概念主張。但目前既有的城市與建築空間結構並無法彰顯此社會價值,而是必須由女性個別對抗分裂的城市空間。因此,經由舉辦一場名為「家的真實」的展覽,「母體」希望從個別女性的生命經驗角度,以其在家庭空間中鉅細靡遺的生活經驗,重新檢視「家」這個空間實質與社會層面意涵,凸顯女性主義理論批判在建築空間場域的實質意涵。
[ 跟女人一起做建築設計 ]
為了將建築設計專業從既有的知識宰制體制中解放出來,也為了讓女性的需求可以被完整地被聆聽、理解與再現,「母體」成員關切如何與女性使用者一起進行建築設計。在《打造空間》一書中特別提到,人們經常問道:「如果女性設計建築物、這個建築是否會不同或是更好?」但事實上,這個問題的核心應該是,女性集體組織起來,設計、營造適合其需求的建築,而非適應現存以父權文化所創造出來的建築物,那麼這些建築勢必看起來、感覺起來變得不一樣。我們必須從清楚地認識我們自身的需求開始,而不是只希望建築看起來不一樣而已。傳統上,對建築物的外觀、造型、樣式有過多的關切,這特別容易造成對使用這些建築物女性的經驗與知識的貶抑。但建築通常只是背景,看起來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如何在此生活與工作(Matrix, 1984, p. 90)。
當時倫敦正要設置「史塔克威社區健康中心」(Stockwell Health Centre),社區居民對官方遴聘之建築師提出的設計方案難以認同,「母體」團隊於這個階段介入,與社區居民溝通,經由設計諮詢的過程,解釋、討論各種設計方案的可能性時,也藉此釐清與拓展自己的構想。經由很長一段時間持續與健康中心主管單位開會,討論出來兩個原則:作為一種資源,健康中心應該要滿足社區的需要,讓人感覺到開放、歡迎且易於使用。這些原則應該由建築物清晰與明確地展現出來。母體最後提出來的設計配置與方案,雖然並未完全取代原案,但至少構成社區居民對在地空間需求控制權的「折衝籌碼」,將某些提案整合進原有方案。對於母體的女性專業者來說,關鍵並非要取得該項建築案的設計權,或得以取得表現自己設計企圖的機會,反而是回到如何借重於專業者的知識權力,落實一個滿足使用者需求的實質空間方案:「我們的工作是和社區居民共同挖掘一個如何民主化地運作與對社區開放的健康中心,可以如何設計,協助這個團體說服當地的主管機關,讓社區的想法可以實現。」(Matrix, 1984, p. 92)
[ 女性營造工坊—蘭伯斯婦女工作坊 ]
除了讓女性有機會表達其使用經驗與具體需求外,「母體」也意識到,女性取得營造技術,不僅足以提供就業機會與技能,也是最直接改變專業論述壟斷的具體方案。從公部門的婦女援助(Womenʼs Aid)計畫切入關注女性就業問題,「母體」提出了「蘭伯斯婦女工作坊」(Lambeth Womenʼs Workshop)計畫。這個計畫的執行內容是在南倫敦區設置一所木匠和細木工教學工作坊,提供入門課程,特別針對有小孩的、黑人及勞工階級的女性,提供其專業技能的訓練計畫。負責這個計畫的組成、設計、轉化者都是女性,現場也是由女性來執行。這群女性在共同建構工作坊的過程中意識到,與一群非建築專業者共同工作時,需要找到一種語言讓每個人可以輕鬆掌握,這意謂著從女性知道的空間、與對這些空間的每日經驗感覺開始,運用這些資訊逐漸地建構出一種新的空間圖像。
在蘭伯斯婦女工作坊中,她們不僅提出許多繪圖方法的學習與運用,最後,「母體」的女性工作者與女性營造合作社(Womenʼs Building Co-op)一起工作,以「設計與營造」(design and build)團體的方式運作,在這個過程中,畫圖與「施工規範」都是由設計師與營造者共同完成的。經由特定與細部的經驗,這些營造工作者習於以三度空間的方式來工作,也了解空間彼此的關聯。這些圖面並不需要複雜或正式的繪圖技巧,也可以非常快速執行完成(Matrix, 1984, pp. 96-8)。
從新建築運動到母體的專業組織化過程,這些女性專業者致力發展的是解構自身專業知識的權威,這樣的專業論述,某個程度可以接合上在1980 年代後,建築專業領域高度發展的解構主(deconstructionism)主張。解構主義原意是為顛覆、批判現代主義定於一尊、單一化價值與主體論述的批判性思維,但在西方哲學傳統原本便是以鞏固陽物唯智中心(phallogocentrism)為尚的文化霸權作用下,建築場域中的解構主義轉化成為僅是建築形式的操弄,或多元主體的碎裂與各說各話,眾聲喧嘩、嘉年華式的價值並陳,使得批判的本質、改革的聲音,逐漸淹沒於建築設計服務商業邏輯的運轉中。
建築無關乎性別,
但以女性性別特質所發展出的設計美學與照顧倫理的想像,
卻可讓建築設計的初衷回歸到使用者身上……
被歷史淹沒與曲解的女性故事太多,在強勢英雄史觀的建築史裡,被抛諸腦後的女性建築設計先驅更是不在話下。本書不只重現女性建築大師的故事,透過這些女性在那樣的時代裡,因文化與結構性因素造成她們進入建築設計領域的障礙,所展現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及作品,使女性主義與建築產生對話。而由這些故事與作品中可以反芻出,因為女性生理性別經驗的貼心設計,建築設計可以如何展現有別於主觀價值的美學?藉此抛出反思:讓使用者說話,回歸到建築是活生生的人在這個空間裡有溫度的生活的總和,而不只是冰冷的線條與大師光環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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