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來到納木措﹝8﹞

老喇嘛在瞌睡中醒了過來。

他年紀已經很大了，這幾年，他在誦經和坐禪的時候，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來。老了，他心裡想，真的是歲月不饒人。他倒了一碗酥油茶，慢慢喝著，然後，他點起一盞酥油燈，房間裡瞬間瀰漫了一股奇特的香味。

他走到窗口，從二樓的位置，居高臨下，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在寺前的廣場上，依舊擠滿了信眾，有人在廣場上做著大禮拜，有人繞著長廊轉著經輪，不論男女老少，他們誦唸著相同的六字大明咒，用古老的藏語，希望藉著虔誠的祝禱，能夠洗去今生的罪惡與痛苦。

老喇嘛抬起頭，望向遠方的群山，在那裡，晴空朗朗，白雲朵朵。

今年，又到了水羊年了，老喇嘛心裡想。每隔幾年，他都會挑一段日子，到遙遠的聖湖，在湖邊沉思默想，然後繞著聖湖念咒、做大禮拜。今年，大概是他到聖湖的最後一年了吧，他在心裡思索著。他有預感，今年，最晚明年春天，他就會離開這個婆娑世界。

他並不恐懼死亡。他知道血肉會消散，生命卻會持續著，不論是以甚麼形式。

在過去的許多前世裡，他曾經是德高望重的大修行人，也曾是卑賤的奴隸，除了身為男子，他也身為女人。他曾經是一頭犛牛，隨著遊牧的藏民到處遷徙，有幾個前世他是一隻老鷹，吃著死人的血肉。此外，他還曾經是一隻老鼠。

想起了老鼠，他不禁想起將近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時，他在聖湖邊做著大禮拜，意外發現一隻死亡的老鼠。他為那隻小老鼠唸了咒語，然後，在一塊大石下，埋葬了牠。三天後，他在潔淨的湖面上，看見一名少年的身影，從遙遠的地方來，旁邊跟著兩隻羊。

老喇嘛參詳了許久，才瞭解聖湖指引的意義 ── 再過兩個羊年，有一名少年會出現。今年，就是第二個羊年了。

老喇嘛也想起了後來，他畫了一幅畫，描繪美麗神秘的聖湖。在一次因緣際會下，他到了遠方，把那幅畫送給了一名因為受傷而失志的賽車手……。他不知道那名賽 車手是否接受他的勸告，成為一名畫家，但是，他也無所謂。生命自有出路，他並不需要為別人的生命擔憂，更何況，他與那名賽車手的緣分，已經結束了。

讓他留在人間的，或許，是他在聖湖水面上看到的那名少年。

當他在聖湖邊埋葬了那隻小老鼠的時候，就引發了宇宙神秘的力量，注定了他們日後相逢的可能性，因為聖湖的指引，只顯示給那些有密切關聯的人。

那名少年，應該會回來吧。老喇嘛心裡想。

聖湖的指引，往往都會應驗，偶爾也有例外，那是上天的旨意。所以，除非有重大的原因，那名少年應該會出現，而且就在今年。

老喇嘛從未見過那名少年，但是他知道，他一眼就會認出那名少年。

☆ ☆ ☆

這一天，一名綁著馬尾的少女走進了一座道觀。

她先在前院入口處張望，然後才走到大殿外的香爐前，點起一炷香，在香雲裊裊中，她嘴裡唸唸有詞，誠心敬意地禱告著，最後，她把那炷香恭恭敬敬地插進香爐裡，才開始慢慢地欣賞這一座道觀。

那少女的名字叫做卓瑪，從遙遠北方的一座大城市過來。

半年前的某一天，站在家鄉城裡的高樓大廈上，她俯瞰這個城市的熱鬧繁華，一幅車水馬龍的景象。她從小就在這座城裡長大，沒有到過其它地方。世界應該很遼闊、壯觀、美麗，她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

突然間，她有一股到遠方的念頭與渴望。她第一次有這種念頭。

該去看看這個世界，她心裡想。她聽說在遙遠的地方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險峻陡峭的峽谷、神聖的高山、壯麗的瀑布、無垠的沙漠、偉大的宮殿、滔滔不息的大河，還有駱駝走過的路……。她從來沒有看過那些地方，從來沒有。

從那一刻開始，遠方成了神秘的召喚，日復一日盤據在她的心頭，潛入她最深的夢境。終於，兩個月前的某一天，她離開了家鄉。

她決定去看看這個遼闊的世界。

她到過北京城，在夕陽餘暉下，目睹世界上最偉大的宮殿，想起它在無數個朝代的興亡中，依然屹立不搖，不禁感嘆生命的瞬息與渺小。她也曾經看到埋藏在地底千 年的兵馬俑，震懾於它們的威嚴與剛猛。此外，她曾經搭上一艘大船，沿著一條偉大的河流，逆流而上，驚歎於沿途美麗的風光景色。她還記得在一處險峻的岩壁 邊，人們告訴她，一千多年前，在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

這世界如此壯麗，不可思議，這是卓瑪對於這大千世界的看法。

不久前，她來到這座城市，打算停留兩天，然後轉往南方。城裡的人們告訴她，郊區有一座古老的道觀，傳說古代的聖人「老子」，曾經在那裡演說大法。於是，她來到了這裡。

這的確是一座非常古老的道觀，她心裡想，但是，也充滿了莊嚴與神秘的氣息。

偌大的院落裡，處處可見庭台樓閣、飛簷重壁，還有一隻造型奇特，由黃銅鑄造的羊，就佇立在大殿門口旁。黑牆金瓦的大殿前，巨柱環繞，對應大樹參天、綠蔭處處的庭院，更顯得古樸清幽、充滿靈氣。

在一座八卦亭前方，她看見一名老道士，來到她面前。

☆ ☆ ☆

「妳終於來了！」老道士說，語氣裡彷彿他認識卓瑪似的。

卓瑪大大的眼睛上下盯著他瞧。她可不認識他。

老道士開始說起一些奇怪的話。譬如說，他抱怨卓瑪不應該在路上貪玩，耽擱了路程，害得他在這裡等太久，差點讓他誤了其他重要的事情。他還說兩個有密切關係 的人，縱然相隔千萬里，其中一個人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會影響到另外一個人，縱使這兩個人完全不認識……。

說著說著，老道士突然話鋒一轉，說他很高興卓瑪聽從內心的低語和衝動，雖然它們是由另外一個年輕人所引起的。

「成長的指標之一，就是學會聆聽直覺與感受……。」

「妳終究收到那訊息，並且採取了行動！很好很好！」老道士竟然誇獎起卓瑪來。

「甚麼訊息和行動？」卓瑪問，幾乎是脫口而出。她覺得莫名其妙，她完全不明瞭老道士在跟她說甚麼。但是，老道士似乎知道她到過許多地方。還有，他似乎也不像瘋子。

「有一個年輕人，從遙遠的地方來，而妳收到了這個訊息，因為你們有可能會相遇……。」

依照老道士的說法，在遙遠陌生的地方，有一名卓瑪從未見過的年輕人，這名年輕人不久前決定走上一個旅程。老道士說，那名年輕人的決定，就像是一個掉入湖面的石頭，激起了漣漪，不斷地向外擴展，超越時間與空間，觸及到每一個與那年輕人有關聯的人……。

老道士說，世界上每一個人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和行為，都會產生漣漪，以神奇的方式觸及到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現在這個世界的樣子，它的美麗或醜惡，就是每一個決定與行為的結果，這就是「共業」。

老道士解釋說，卓瑪與那年輕人有深厚的關聯，所以她收到那名年輕人的決定，也激起了她離開家鄉的念頭與渴望……。

「你們本來可能在北京城相遇的，卻錯過了，由於一個重要的原因……。」

卓瑪聽得瞠目結舌。

老道士大概是胡言亂語吧，她可不相信一個千里外陌生人的決定，會引起她的念頭或渴望。奇怪的老道士，淨說一些奇怪的話，卓瑪心裡滴咕著。

「接下來，妳打算往哪裡去呢？」老道士突然問。

「南方，我打算到南方去！」卓瑪說。她原本不想回答，但是，老道士的話語似乎有一股力量，讓人無法抗拒。

「不對不對，方向不對！」老道士直搖頭，嘴裡嚷嚷地說。

卓瑪覺得很荒謬。她不認識這名老道士，他竟然管起她的事來。

突然間，老道士迅速伸出右手，在卓瑪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的時候，老道士的中指已經在她的眉心輕輕點了一下。在那一瞬間，卓瑪感到一陣恍惚，然後，她看見在虛空中出現一個大大的「西」字。

☆ ☆ ☆

那虛空中的字在不久後就消失了。

卓瑪往後退了兩步，心頭狂跳，剛才的幻象讓她感到不可思議，而老道士的舉動卻讓她不知所措。這老道士不僅怪，還會法術，卓瑪心裡想。她聽說有些道士會畫符咒、行法術，卻沒想到今天被她碰上了。

「這不是甚麼了不起的奇蹟，」老道士似乎知道卓瑪心裡的念頭，他說：「那只是普通的小把戲。」

卓瑪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睜大眼，還為剛才發生的事所震懾。

似乎為了要讓卓瑪安心，老道士開始解釋剛剛所發生的事。老道士說，這個世界充滿了自然的能量，存在於樹木、石頭、風雪、雲霧、河流、花朵、泥土，也存在於虛空裡……。老道士解釋說，所謂的法術，就是指揮自然能量的一種方法，它甚至能夠轉換物質，超越時間與生死。

「妳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指引，」老道士說：「這世界處處都是訊息，它告訴妳該往哪裡去！」

卓瑪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緩下來，她直盯著老道士，腦海中卻思索著他所說的一切，還有那個虛空中的「西」字。她心裡有好多迷惑，不知該如何問起。

「你認識我？」最後，卓瑪終於開口問。

「是的，我認識妳。」老道士回答。

「可是，我不認識你。」卓瑪很疑惑。

「那是妳忘記了。」

「忘記？」卓瑪眨眨眼睛，滿臉驚訝與迷惑。

「是的，我們不是在這一生認識的，」老道士笑著說：「我們是在某一個前世認識的。」

卓瑪睜大了眼睛，上下仔細地打量著老道士。前世，好傢伙，卓瑪心裡滴咕著，該不會是騙子吧？

「我不是騙子！」老道士突然冒出這句話，彷彿在回答她心裡的低語。

卓瑪嚇了一跳，看著老道士，一時不知所措。看樣子，老道士似乎真的可以看穿她心裡的念頭。卓瑪心裡揣揣不安，隔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問：

「指引都是以這種方式出現的嗎？」

「當然不是，」老道士笑起來，說：「那只是我喜歡的方式，雖然它有時挺嚇人的。」

老道士說，他喜歡用奇怪的方式來指引人們，譬如透過一個夢，或者在虛空中出現字句，或者透過某種異象的發生，主要的理由，是為了加深人們對指引的印象，畢竟人們喜歡奧秘難解的現象。

「凡人真是奇怪啊，」老道士以一種嘲諷的語氣說：「越是唾手可得的指引越是被忽略、不在乎…，」

「但是，哪一種方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道士目光灼灼，說：「妳順從那指引嗎？」

說完，只見老道士雙手向外伸展，然後左手上、右手下打出一個環抱的太極手勢，突然間，一陣奇怪的冷風吹了過來，卓瑪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