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畫像》(二) 遠走他鄉，能夠遠離恐懼嗎?

凱西小姐很幸運一開始唸書的時候就學中文，所以不像哥哥姐姐經歷了日文中文的斷層，順利的一路讀到台大外文系，後來去了法國唸書，長期生活在異鄉。於是這篇故事呈現了一個很不一樣的視角，包含了海外的人怎麼看台灣發生的事，也包含了海外發生的各式各樣的政治活動。

這篇小說有趣的地方是它結合了非常多的史實，許多小說裡面出現的人物，我們都能在真實歷史上找到對照，我覺得小說正是透過這些人物，在台灣的近代史上放了幾個放大鏡，讓我們重溫這些歷史。

凱西小姐讀台大外文系，當時台大的老師與同學各個都人才輩出。例如教邏輯的殷老師，正是台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他是自由主義的堅定信仰者，因此他不僅反對迫害自由的中國共產黨，對於中國國民黨的威權統治也沒有少批評，他提出軍隊應該維持中立, 不該設黨部在軍隊中; 言論自由是民主政治的基石, 政府不該管制言論; 多黨政治才是建全的民主, 應該要讓其他政黨有公平發展的機會，這些批評當然讓他成為國民黨政府的眼中盯，國民黨查封他的書，讓台大免去他的教職，即使哈佛大學邀請他去當客座教授，國民黨也不發護照給他，讓他無法離開，最後殷海光就在這樣日夜監視中，身心都不得自由的狀態下，早早因病過過世。

凱西小姐對於殷老師教過的 ideology 印象深刻，現在我們都把 ideology 翻作意識型態，簡單的說是指我們看待人，看待社會的一套思想與價值觀，不過當時殷老師直接把它音譯成意底牢結，彷彿它是一個用思想作成的牢籠，不論我們擁抱，信仰的是什麼想法，都會在我們的大腦裡牢牢的打個死結，凡事碰到這個結就會過不去，就得轉彎，這樣說來的話，有 ideology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曾經成為凱西小姐提親對象之一的彭先生自然就是彭明敏，他被視為台獨教父，曾經發表過「台灣自救宣言」，這份宣言長期都被視為支持台灣獨立的重要文件，它開宗明義的就指出國民黨所宣稱的「反攻大陸」或是堅持中國固有領土都是不切實際，不可能的幻想，台灣人如果要自救，我們就應該要為台灣制定新憲法，成立新政府，使台灣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其實這份宣言的精神很簡單，就是台灣人要停止背負國民黨灌輸給我們不切實際的任務，真正為台灣謀求最大的幸福與利益。

想當然爾，這份宣言讓彭明敏惹上牢獄之災，國民黨政府重判他八年，但彭明敏不只是國際上知名的學者，還曾經當過聯合國的代表，他的入獄引來美國與國際特赦組織都出面施壓關切，逼得蔣介石不得不假裝寬宏特赦他，放他回家，但彭明敏依舊受到國民黨的日夜監控，打算再找任何一個名目把他關起來，於是彭明敏決定想辦法偷渡離開台灣。即使重重監視，困難重重，最終彭明敏還是在許多許多人的幫助之下，成功逃到瑞典，從此在海外流亡了二十幾年，直到 1992 年才回來台灣，1996 年參加了第一次的台灣總統直選。

小說裡提到家境富裕，格局大器的張少爺，就是《宮前町九十番地》的主人翁張超英先生，張超英年輕的時候就去過香港，上海與日本，精通中文，日語與英語，原本畢業以後，還想去美國讀書，但卻拿不到護照出不了國，轉而進新聞局工作。張超英不論是家世或是學識，都是一等一菁英，卻在新聞局裡被人瞧不起，因為當時國民政府的公務人員是照省籍比例分配，例如江浙省十人，福建省五人，江蘇省五人，台灣省四人，所以新聞局裡幾乎全是外省人，每個人見面就是問一下祖上哪裡，攀親帶故一下，張超英本省人的身份立刻矮人一截，但張超英能屈能伸，不管被趕到哪裡，都能做出一番事業。

在美國新聞處的時候，他因為與美國CBS主播有私交，於是在美國決定與台灣斷交時，提前得到消息，讓當時的政府有所準備。到日本新聞處的時候，更是利用他家族與日本報業的關係，幫忙建立日本主流報紙與台灣的關係，使台灣的能見度提升，即使當時台灣與日本已經斷交，但台灣的政治人物去到日本，還是能在他的安排下，見到一些日本政壇高層，在台日外交關係的提升與維持上，張超英扮演了不過或缺的重要角色。

凱西小姐的妹妹後來也追隨她的腳步，來到巴黎，跟妹妹同行的，還有一個話很少的男孩阿辰，說是法語課的同學，這裡也沒半個熟人，所以妹妹約他一起來。後來又在幾次同鄉會的聚會上看到他，萬萬沒料到這樣一個寡言的大男孩卻幹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某個活動場合，阿辰突然拿出藏在衣服裡的刀，跳上台刺向台上人的脖子，但刀偏了一點，沒有成功，阿辰沒有逃跑，直接被原地逮補。大家都說阿辰刺的那個人是國民黨的特務，是他在監視海外的台灣人。

從前凱西小姐總不願相信真的有人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但阿辰正是因為這個理由刺殺他，她因此開始做起惡夢，想起生活中那些面無表情的人，那些默默掏出相機的人，她雖然談不上阿辰關係密切，但他們見過面，講過話，阿辰還很喜歡聽她唱歌呢，這些都會被記錄在那個特務的本子上嗎？她覺得恐懼，卻又厭惡自己的恐懼，這種恐懼她很熟悉，以前在台灣的時候，長輩都會叮嚀她們要乖乖閉嘴，不要講話，不要碰政治，恐懼就是一道白光，那道白光照過來，每個人都要閉上眼。

恐懼之餘，凱西小姐開始覺得生氣，為什麼她都遠走他鄉了，還要繼續恐懼呢？ 入了監獄的阿辰後來寫了一封信給凱西小姐，信裡面這麼寫：「我不是一個能力很好的人，但我是一個有勇氣的人，任何革命都需要有人犧牲，那什麼不能是我？」他的語氣非常的平靜，沒有任何困惑與抱怨，好像真的獲得了解脫，有時候凱西小姐覺得自己比較像坐監獄的人，心裡不時有個小警總在提醒自己，不要以卵擊石，不要隨便問問題，她的心是不是從來沒有自由過 ？

現在的台灣早就可以自由的討論過去禁忌的話題，過去的抗爭，犧牲過的生命都成為紙上的歷史，毫無重量與溫度，更讓人難過的是，以前曾經熱烈參與革命，做出犧牲的人或許是因為捨不得走下舞台，開始出現一些不和時宜的言論，被年輕人視為晚節不保的老人，連同他們以前做過的事也一起取消了。透過這本書又再度提醒我，這些都不只是歷史，他們都是一個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