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屠格涅夫
譯者: 石國雄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02/10/19
是的,上天賦與我許多東西;但是,我將不會做成任何與我的能力相配的事,也不會在身後留下任何有益的痕跡,就這麼死去。……我缺少什麼,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而光是高聳於聰明才智之上是不鞏固的,也是無益的。我的命運是奇怪的,幾乎是可笑的:我渴望著完完全全奉獻自己的一切,結果卻沒奉獻出來。我為某種無稽之談而犧牲自己,將以此而告終一生……
小說一開場將讀者引進了一個很典型的19世紀俄國貴族的家庭沙龍:由孀居的貴族太太主持,身邊環繞著各種各樣的貴族男女,他們談論著各種社會議題,發表著自己獨特的見解或玩世不恭的嘲諷,邊議論也邊調情。就在所有人物都到場後,我們的主人翁羅亭出現了,像顆耀眼的明星那般,在言談中展現出睿智聰穎和充滿熱情的理想,在辯論中將懷疑論者兼厭女者皮加索夫打得落花流水,引起了貴族夫人們的讚嘆,擄獲了年輕小姐的芳心……
莊園生活因他而有趣起來,他也作為一名食客住了下來。這劇情似乎有點熟悉?在我閱讀舊俄小說的經驗裡,常有這種「貴族養士」的場景,而且幾乎都是守寡的貴族太太家裡有那麼一兩個「受保護者」或家庭教師之類的人物。他們之間的關係未必是愛情,很多是知識和新聞的交流,這些大地主太太透過年輕的貴族知識分子來理解現代社會,而這些食客門人則得倚靠他們的才智表演來謀生。
即便這些年輕的知識分子受到了現代西方教育的洗禮,在莫斯科或彼得堡上過大學,甚至曾到當時最先進的西歐朝聖,但很多讀書人還是只能當讀書人--他們有改造社會的理想,具備科學和理性的觀念,但這個社會還是一個階級嚴明的社會、仍是存在著農奴制、貧窮和迷信的社會,知識分子們真的很想做什麼,但到底又能做什麼呢?
「多餘的人」一詞就在這種自省自嘲和無力感之下出現,體現在羅亭辯才無礙卻缺乏行動力的對比裡,出現在地下室人孤獨的喃喃自語和破碎的愛情裡。他們的思想先於時代,但意志力受限於時代;他們在精神上想推著社會前進,但現實上又不得不順服於社會的陋規舊習。羅亭終究只被拉桑斯基夫人當成食客,想要和夫人的女兒談戀愛?門都沒有!即便少女展現出那麼堅強的意志,但羅亭在面對社會與經濟的壓力下(是的,貴族也有高低之分的,而他是那種到處借錢的窮貴族),他的浪漫只是話語。話語與行動的分裂,實在是不幸、是懦弱、是無可奈何的委屈,而對真實地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來說,又是一種多麼大的痛苦和懲罰。
這是1840年代的父輩知識分子在面對社會變革時的苦悶寫照,到了子輩們--也就是巴札洛夫式的虛無主義者,他們開始輕視空談,否定一切傳統,強調行動,但也許光是這樣的強調還不夠,再接著下去的虛無主義者們,已經無所謂的直接將行動付諸實踐了。理念變成工具,這時的行動成了卡拉馬助夫式的為所欲為,成了彼得所計劃的那種不計代價的恐怖活動。多餘的人的後代出現了附魔者。在俄羅斯的古老鄰國,二十世紀初也出現了類似的知識分子的自我異化,從壓抑、無力感到爆炸式的熱情襲捲整個大地,最後毀掉自己,這是巧合,還是存在著某種歷史的規律呢?
欠缺行動的沈思是抑鬱的,喪失思考的行動則是可怕的。我們的主人翁羅亭雖然習慣了抑鬱,看來註定幹不成什麼大事,但至少他始終是善良的(這本身即是不容易的行動了),即便歲月和漂泊已在他身上留下風霜,即便他最後會被遺忘……讓我們如羅亭的老同學列日采夫所言,讓思想--各種不同的思想--有個棲身之處吧!它們不只是論戰的利器,不只是激勵的言語,更不是討好權勢者的工具,在實現所渴求的社會變革之前,應當能被認真而不戲謔的對待。它們可能是寂寞的,或許在面對現實時傷痕累累,但必定是自由的,而當思想溪水自然地流入行動的海河,多餘的人也參與其中了--在歷史所敘述的故事裡,知識分子也許並不散發什麼英雄光采,但永遠都不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