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

我和幾個差不多年齡、在差不多職業圈子的朋友，有一個互助取暖群，雖然不一起工作，偶爾聊幾句也會覺得療癒。

某天晚上，我做完所有的家事，用濕漉漉的手打開爆滿的群聊訊息，發現話題赫然變成，「我覺得自己很沒用。」的誠實豆沙包比拚。

不知道該回覆甚麼，在我看來，她們都比我有用處得多，數字能力好、英語呱呱叫、動輒帶領十幾二十個人的大team、還是優良員工的常勝軍。

我才是最沒用的那個吧。近一年來，我一直在跟這個念頭打架，表面可以指揮若定，裡面筋疲力盡。

看著朋友們的訊息，原來大家都苦於表裡不一。在他們的描述裡，數字和語文能力都是手腳，帶team跟拿獎如浮雲，目標達不到、老闆換人做，說不要你就不要了，「還是你好，有個一技之長，可以幫人解圖分析流年甚麼的。餓不死。」朋友紛紛下了這個結論。

輪到我苦笑。我從來沒有奢想過以人類圖來賺錢，這固然是初始的念頭之一，越走得深、營利的心念反而越淡。我不是對於這個工具與市場沒有信心，而是我太明白自己對於物質條件的高標追求，恐怕會斲傷這門學問的價值。

和朋友分享了近期的歷程，一席心底話，說得坦白，穿透了他們的視線所及。職場有云，人至賤、則無敵。換個角度，人至誠，更無敵。

我覺得自己被冷凍了。其中的因素有很多，都快活到五十的人，也能理解旦夕禍福的道理。對於投射者而言，最難受的，可能不是一直不被重視的苦澀，而是當充分領受過得其所用的甜美，一切又以光速被沒收。

理智上可以明白，冷凍不完全出自惡意，因為組織的目標不可能永遠固著。當階段性的需求告終，情感上，我不時覺察到自己存在的尷尬性。過去被大量依賴的事情，現在變成luxury。沒有直接與進帳相關，就再也用不起。

我不想當薪水小偷，又不知道該從何做起，每天不斷沒事找事，只得到客氣的回音，大意是，妳先別忙，有事自會找妳。

Hunter跟我說，妳要注意，通常這就是前兆。妳要未雨綢繆才好，最多不會拖過第四季。

都已經多久沒有開放履歷了，幾個晚上修修改改，益發不滿意。這些年到底都瞎忙甚麼？為什麼淪落到這步田地。

心慌意亂之下，又翻看了幾本時興的職場書籍，看著看著便生出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懊悔。現在學程式語言、惡補網紅拍攝剪輯密技、考甲乙丙丁各類證照，會不會太晚了？

聽到這裡，朋友連連出聲附和，對對對，就是這樣。所以妳說我是不是沒用的廢柴？既沒多餘的本事，也不想多學。

浮浮沉沉，出門時提不起勁畫妝、回家後也懶怠脫卸。意志荼靡，心如鉛桶懸空，有時一落探底，有時吊掛在某處，發出虛無的回音。

某天，我終於厭倦佯裝上進，索性不再掙扎。就像洗頭的時候，無論對方力道與技巧如何，我仍然順從地把頭交付到他手裡那樣。不再用我的脖頸笨拙地試圖支撐。即使知道他的手可能會鬆脫、泡沫會飛濺到我的耳朵。

如果沒有我的事，那就做我想做的事。每天早晨，如果不用開會，我會試著選一篇新聞來中翻英。我知道這聽起來真的很無聊、很沒意義，用Google大神不就差不多搞定。約莫從國中開始，這種中翻英的作業，很能讓我獲得滿足與平靜。我從世界通膨、虛擬詐欺，一路寫到了女王離世、我最愛的費德勒封拍退休。

我的英文程度很普通(虧我媽還是英文老師)，這個練習除了讓我收割一些單字和片語，也讓我體內遲滯淤積的某部分，開始疏通流動。如果同樣的事件，隨著不同的語法，有不同的表達；那我正經歷的冷凍，有可能是一種封存或慢烘的作用嗎？

中午，我通常出門去走走，感受人車、豔陽、行道樹。下班回家，整理人類圖的個案和作業，填補之前因為工作太忙而落下的許多進度。無聲的夜，心的鉛桶不再晃動，沉甸甸地作為走筆的紙鎮，替我鎮伏偶來的沙塵。

當然想過最壞的打算。並且發現，只要敢於觸及最壞，並做出打算。最壞就已經過了。未知的恐懼最壞。我和先生說，若公司有天解雇我，你能不能養我一陣子？我的存款應該還能支持一些家族必要開銷，請不用擔心。

先生平靜地回答，我從來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都是妳在擔心。沒事，真有那天的話，也許就是妳終於可以開始聽從自己的時候。沒甚麼好擔心。

奇妙的事，發生在一天尋常的早上。有同事請我幫忙出個主意，宣傳一個冷寂的活動。再過了幾天，我被邀請進一個會議，討論明年幾個關鍵的里程碑。我要描述的，不是突然翻紅解凍、重出江湖的奇蹟，而是在過程裡，我頓悟了一直被忽略的簡單道理，做自己擅長的，把自己有的、會的，穩定地發揮出來，便可立足。始終有人會需要。

長久以來，我們被教育放大自己的不足，在遭逢困頓的時刻，歸咎於這些本來就不存在在我們身上的不足。所以要技能齊備、要防患未然。我們很少被告訴的真實是，正視既有的才賦和特質，相信自己的能耐夠用、以及有用。要學習的反而在於，尊重個人才賦和特質的不同，找到合適施展的方式，靜待時機牽成。

冷凍，冰封了我過度運轉的、空白的四大能量中心，卻意外將我的核心潛能推上冰層，我適合提供新的創意與觀點，說出自己有感的，就能讓他人有感。

未來如何，不可預考，我現在相信，該來的，都在腳下。記錄這段旅程，也比想像中艱難。先生說，妳是在教人用「安靜離職」的心態來工作嗎？。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也許會有人和我一樣，拼命掙扎向前，以求立足。可有些立足，唯有向後退一步，屬於你的定點，才會浮現。舉頭無路時，低頭看看自己現有的吧，找喜歡的方式，讓自己先穩定下來。確保生活中，能有活水持續滋養既有的長才。

也許不在此時有路。然而，請記得，妳已在中途，走過的蹊徑，自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