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愛慾,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直到死亡之中。」
巴代伊《情色論》
寺尾哲也透過沒有勃起的陰莖否定生命。
「你到底甚麼時候才要活在現實世界?」
他的睫毛顫動,像是蜻蜓。我想和他說,永遠沒有那麼一天了。p.235
死亡是生命的終結,愛慾(eros,或譯「情色」)在生命終結之時仍肯定著生命,愛慾是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鴻溝,人們因著愛慾的衝動將他人虛設為意識中的對象,誤以為自己愛著某個人,殊不知那只是納西瑟斯的誘惑。吳以翔以為自己可以拯救介恆,以為自己能為介恆帶來痛苦,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介恆活下去的理由,以為自己只要不成為介恆的主人,就可以真正意義上成為主宰這段關係的人,但介恆沒有勃起,救贖只是幻想。
故事終結於敘事者失禁的拉斯維加斯。
「生物藉由玷汙,以取得或保存自己的東西。又或者不如說:自己的東西就是骯髒的東西。」
米歇爾‧賽荷《失控的佔有欲》
〈渦蟲〉三篇圍繞在介恆與吳以翔之間,吳以翔的口水與尿液澆灌在介恆臉上、身上,佔有與被佔有者之間的關係確立。
——你這樣是不是很爽?p.41
——你這樣很爽對吧?p.42
——像你這種人,是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的。p.42
——要繼續嗎?p.42
不了,吳以翔說。他說他的家教老師就要來了。p.43
渦蟲,雌雄同體,由口進食,亦由口排遺,可無性生殖,有再生基因。
有性生殖透過個體之間的連結創造,無性生殖透過個體的斷裂重生,或許介恆不曾渴望現實世界,現實世界早已分崩離析。
〈沉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一篇中,敘事者及其女伴總選擇放棄自己內心的聲音,活在與自我相悖的「現實世界」,兩人構成形式上的連結,子彈穿入池水,彈殼成為梳妝臺上的紀念。現實世界的殘酷在於人們總是不能與自身同一,我們永遠無法成為自己。
對介恆而言,重要的是感覺到「我」,而「我」的建立,來自於羞恥感。
介恆追求的不是主人,因此吳以翔命令他不准死的時候,介恆無法感受生命的合一,介恆並不追求痛苦,介恆追求的是能夠像他自己一樣看見自己多麼不堪的對象。但,沒有那個人,愛慾出現以後,一切對象都被愛慾所珍藏,是愛慾讓吳以翔產生拯救介恆的渴望,愛慾卻是介恆所抗拒的。
羞恥感,意味著自我之中最不願揭露的一面被看見,因為一直看著它,才懂得羞恥。
進食與排遺出自相同通道是否值得羞恥?
〈健康病〉一篇,小花暴食,接著是抱著馬桶催吐。小花跟敘事者「我」說:「因為你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p.90
〈渦蟲〉三篇隱約透露出介恆肯認的主人是吳以翔,小說218頁提到「吳以翔對我說,小花以前對我有意思」,可見吳以翔與小花、介恆在大學期間就已認識,甚至吳以翔是會去探望小花的關係。〈健康病〉敘事者對待介恆的暴力,小說79頁,敘事者「我」往介恆嘴裡吐出任何他能從口腔擠出的東西,唾液和空氣,介恆勃起,回推到〈渦蟲〉27頁,國中時期吳以翔吐的口水與尿液、介恆對吳以翔的慾望,〈健康病〉的敘事者可以設想為吳以翔。
〈州際公路〉一篇敘事者與明亨說起了大學時期與介恆的往事,由此可推斷〈拉斯維加斯〉一篇與明亨祭拜介恆的人是吳以翔。
從這個視角拉出的故事線來看,吳以翔在小花身上看見了自己,因此,當吳以翔對介恆說小花的心意,就意味著吳以翔對介恆的渴求。在吳以翔以為自己能拯救介恆的時候,介恆就被宣判死亡。吳以翔的拯救與愛慾讓介恆不能以自己的樣子活在吳以翔的生命。
「我」,第一人稱,讓故事聚集(進食)與說故事(排遺)的通道,敘事者是誰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取消掉「我」的人格性,從而讓「我」成為真正的「我」,不是某人愛慾著的對象,而是無法取代的「我自己」,小說的目的,是以自我的姿態,再生。
玷汙是為了佔有,失禁是自己弄髒自己,是肉體的越界,也是動物性的踰越。愛慾回歸肉體,腦袋中千迴百轉的名字無法脫離身體的本能反應。溫熱的尿液逼迫主體以非思考的方式存在,愛慾被還原為動物性的佔據,沒有對象,只是衝動。
巴代伊說過:「我不要你愛我,除非你知道我很噁心,而且即便知道了還是一樣愛我。」
或許介恆想要成為噁心的自己,現實世界總是太多規範,最終只能透過死亡逃離。《子彈是餘生》渴望取消的是愛慾所接納的羞恥感,真正的自我卻潛藏於羞恥之中。
活著,不就已經是一件噁心人的事了嗎?
想想自己的存在改變了多少人,又被多少人改變。
想想自己為了維持現有的形象掩蓋了多少祕密。
不噁心嗎?
不羞恥嗎?
不是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