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愛在大過年說點不好聽的,因為這是我的專題。
在台灣,各式各樣由記者在網路討論區找題材,抄來加工做成各種滿滿銅臭味的「新聞報導」,不外乎孝親費給多少(或要不要給)?朋友喜宴紅包要包多少?或目前應景的舊曆年紅包,長輩該包多少?幾歲小孩又該包多少?不熟的長輩跟小孩又該包多少?
月經通常是每個月報到一次,而這些所謂的加工報導,三天兩頭就充斥在生活周遭,已經不是甚麼「月經文」,而是「日經文」(不是日本的日經新聞喔)。甚至,有些加工報導裡的故事,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太真實,畢竟虛擬的網路世界,當事人究竟是現實中真有其人,他自身的遭遇是否真有其事,都有值得懷疑的空間。
例如兩三天前,被各大霉體曝光過,而我的社群河道上,也一直被轉貼的「紅包不能包一千元」的故事。
我還在領人紅包的年歲裡,舊曆年總是會被強迫回蘆洲老家,邊吃一頓吵到翻天,一邊搭配吸著室內焚香與男人製造的二手菸的圍爐。還得跟堂表兄弟姊妹比較身高體重與成績排名、幾科100分,則是圍爐那天的甜點。還好,婆媽們沒膽把女兒的月經流量跟經期天數,用來比較誰家女兒以後可能比較會罹患巧克力囊腫。
總之,那些年節記憶,是想到就噁心的回憶。
某年,在我爸那台吹送出有著他深愛無怨尤的超強暖氣,但悶到我差點窒息的高級轎車後座,聽到父母倆在討論,吃完年夜飯要怎麼發紅包。
幾年之後,也輪到我在過年領到千元紅包了,歐耶!對孩子來說,從一包幾百元升級到一包一千元,可以多領,幹嘛不領?大人願意給紅包,沒讓孩子三跪九叩謝主隆恩兼洗腳就不錯了。
尤其我們這種過去是赤貧至極破落戶的蔡家,難得有個在眾多兄弟姊妹中,唯一還算有大學畢業,事業高峰之際,曾任職日商公司在台的最高主管的我爸,家族裡有一票底層又無職的親友,與親友的小孩,都靠他安插工作,才能有稍微穩定的收入養家,或是賺外快的兼職機會。
像我爸這種,無論在家族的輩分、權力位階與經濟能力,都高上自己手足許多的台灣男性,他包出去給每個孩子的千元紅包,有哪個家長誰敢嫌少?或碎嘴那裡面包著一份「不吉利的單數」?就算他只願意包五百元,家族裡也不會有人敢說甚麼(至少不敢公開說)。你敢拿紅包的數字,吐草給你工作賞你飯吃的人嗎?
而且,我們當年做小孩子的,哪有甚麼「包千元是單數不吉利」的意識,就算有,也不會有那個膽以此為由,嫌棄紅包數字不好。再說大過年的,拿紅包數字去為難家族裡最有權勢的大人我爸,肯定不會活著見到次日的太陽,既然拿到紅包,總得有命去花吧!
總之,千元紅包對農曆年的蔡家眾多大人而言,從來不是甚麼包不得又不吉利的數字,但也不是個可以公開談論錢太少,或數字不適宜的話題。
那個看似幻想文的報導裡,提供當事人意見的長輩們,據說有高達七成都說,千元紅包這樣母湯喔!
但是在我這裡的無差別亂聊之下,也有高達七成的朋友,都曾經拿過長輩給的千元紅包,證實了我的想法,千元紅包絕對不是我們這種破落戶蔡家的特例。真的要來做問卷調查的話,我相信年節拿過千元紅包的台灣人,應該不在少數才對。
或許,真的是貧窮限制我的想像,加工報導中那些所謂七成的長輩,他們的經濟根柢可能比較好吧,所以對數字的好壞吉凶,比較執著與講究也不一定。比較有錢的人對紅包數字的看法,大概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
理論上,農曆年該怎麼給紅包,不外乎檢視自己的經濟能力,與對方年紀、輩分等情況,再來決定付出多少心意,打腫臉充胖子,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但是,如果人參(這不是錯別字,我故意這樣的)可以這麼簡單,那就好了。
所以,現實上,紅包數字多寡,及其那個多寡的數字,總是各人有各自不同的心證,然後被賦予優劣、對錯、吉凶的意義。那些在你我的人間關係,與社會結構裡,擁有較高權力與位置的那些人,往往挾帶著賦予紅包數字優劣、對錯與吉凶意義的話語權。
如果千元紅包真的是個母湯的禁忌單數,為什麼包括我在內,也是有可觀比例的人,曾收過千元紅包呢?如果包單數非常母湯又不吉利,那包雙數就沒問題了嗎?那我當年怎麼會因為只包了兩百元紅包給姪女,就被我爸用言語恐嚇:
原因就在於,當人們分別扮演鑑別紅包數字禁不禁忌、或發紅包與收紅包這三種角色時,背後代表的是一種權力不對等的關係。一個人可能在自己的生活圈中,擁有不同的人際網絡,你個人的權力與位置,在不同的人際網中,往往不是相同的。
愛在紅包話題上好為人師的長輩,仗著自己的輩分,所擁有的權力跟位置,以自己的話語權,來「指導」、「啟蒙」後輩,說紅包要給誰多少數字才對,包那樣的數字不好,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之於後輩,他可以指手畫腳,既無損其地位,可能還會因此受益。
如果,切換到長輩們處於自身職場的人際網路,當他們拿到公司發放的紅包,裏頭的數字,剛好就是他們對後輩搖頭說母湯的禁忌單數千元鈔票,究竟他們會:
1.圈圈捏下去,收下這份禁忌,還是
2. 去找跟高層抗議:
老闆你紅包不能只發1000喔,不能包單數喔,這樣不對喔!這是禁忌喔!很難看喔不禮貌喔!我拒收喔!
除非是想離職,才會刻意撿槍去跟公司靠北千元紅包禁忌又不吉利,不然很多人的態度,恐怕都會是前者,也就是捏著圈圈收下紅包,然後閉嘴,安慰自己「有就好」。就像我爸當年發千元紅包給手足的小孩,不會有家長嫌棄錢少,因為我爸是那個發薪水給家長的恩人,也是老闆,老闆發紅包給你小孩耶,你敢嘴?
長輩原本堅信,且用來教誨後輩不能拿來發紅包的禁忌單數,可能在自己的職場上,就變成不那麼禁忌囉,而且還默默收下不吭一聲,完美展示髮夾彎的姿態。
撇開髮夾彎不說,故事中那個所謂「高達七成的長輩」,若咸認為一千元是單數,不宜當成發紅包的金額,那他們在職場之外,以身處家族裡的權力與位置來發紅包給後輩的時候,都會避開一千這種「單數」嗎?恐怕不見得吧。
作為長輩,擁有相對高大上的權力位階,他在自己發紅包的時候,要想讓口袋少失點血,恐怕不會真的做到自己說的,千元禁忌不吉不要包,而且可能還一千接著一千,包得很爽。
只要不是第一天出社會的台灣人,對我們社會裡的為數眾多的長輩們,千百種尿性裡的其中一種,非常能理解才對。那就是:跟後輩說母湯的所謂「禁忌」,但自己可能/根本偷偷,或明目張膽,做得樂此不疲。
紅包數字的本身,從來沒有甚麼好不好,對不對,單數不吉,或好事成雙。
給紅包,收紅包的背後,不過就是魔鬼的交易與權力的展演,你站在有利的權力跟位置,你就有話語權,玩雙標紅包自助餐遊戲,對上司給的單數紅包,就算心裡再嫌少,再覺得晦氣不吉利,圈圈一捏也就收下了,但是對後輩想發千元的單數紅包,則頤指氣使的表現出HOW DARE YOU的架式。
笨蛋!問題根本不在數字是否禁忌。而是權力跟位置對了,紅包數字就對了。
或者,當千元禁忌的穢氣紅包,幣別從台幣變成美金,甚麼禁忌不禁忌的,就再也不重要了。美金一千的紅包喔,你不要嗎?你拒收嗎?
假設,加工報導裡那個「高達七成的長輩」,面對紅包的幣別是美金不是台幣,又會怎麼回應呢?
再假設,紅包的幣別,換成的是千元日幣,長輩的回應,可能不會以「禁忌」為由說母湯,他們會直接開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