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他人之痛苦│堤 La jetée (1962)

2023/05/1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那是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後,人類頑強地活了下來,頑強地止殤,頑強地相信未來。一個孩子,正是我們的主角,常被父母帶去機場看飛機起降,在離開和抵達之間,直指的卻是那些別無選擇而被留下的人們,一如他,一如你,一如我。我們透過他的雙眼仰望,在全然的旁白中得知,那次他遇見了一個他將始終銘記的女人,並目睹了一個男人的死亡,而那個死亡,我們卻未能如其他看見一樣看見事發的因果,只因最終我們會知道,他所(預)見的是自己的死亡。
在「他」死後,世界再次滅亡,如同一個人就等於一個世界那樣,或許因此世界才能在個體的生生死死之間覆滅又重生,週而復始、無休無止,每個人、每個世界,是如此不可多得又不值一提。而在原來的時間線裡,那個孩子倖存且長成,更為了尋找人類的未來而成了實驗品,他看見那些因失敗的實驗而陷入瘋狂的人,高反差的燈光在他們深陷的眼窩、削瘦的雙頰砸下暗影,激似一顆沒有靈魂的骷顱頭,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卻也在那一刻,他的命運和記憶開始疊合。
主導實驗的博士告訴他:「空間已被侷限住了,所以唯一生存的希望在於時間…」他們想穿越時空去號召過去與未來的人們阻止這場浩劫,這意味著,他的「現在」沒有多大的意義,現在,只是一個過去與未來的甬道,真真切切的時光隧道。隨著操控實驗者的低語呢喃、碎片化靜態影像的不連續串動、悶住的心搏聲,集體介入了他的意識,突兀的私密感被一幀一幀地攤開,而那也就是電影這個媒介的黑魔法,集體以旁觀者的姿態侵入了私密的意識,從開場的旁白和我們目睹主角的目睹,以及一種停格的影像,暗示如夢境如記憶的印象,皆是一種「再造」與「複製」,這一切早已從他(角色)最初、真實的經歷剝離,每一幀的影像都成為了他的(看著他的我們的)觀看方式,他(與穿越他眼神的我們)所看到的世界,與他在時間與空間的位置有關,也因此「他」也將自己保存在那些影像中,這些影像獨立於瞬間而存在,因此摧毀了永恆的概念,註定這樣的時光旅行必然伴隨巨大的痛苦。
現在與及時間過去 或者都存在於時間將來,
而時間將來包涵於時間過去,
如果所有時間都永遠地存在
所有時間都無可挽回。
任何可能存在過的事物
是一種抽象留下恆久的可能
祇在於一個冥思的世界裡
可能存在過和已經存在過的事物
指向一個始終存於現在的盡頭。
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葉維廉譯)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If all time is eternally present
All time is unredeemable.
What might have been is an abstraction
Remaining a perpetual possibility
Only in a world of speculation.
What might have been and what has been
Point to one end, which is always present.
~T. S. Eliot 《Four Quartets》
「到了第10天,一些意象開始顯現出來,像是懺悔一般」他看見了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在未知身在何處時,他確定自己認識她而這也是他唯一的確定,女人也看見了他,毫不驚訝,到像是不期不待中盼到了他的終於出現,他與她,沒有共同的過去,這也使得「現在」找回了它的意義。他們盲目地走著,而他的眼神始終沒從她的身上移開,他指著一棵巨大的紅杉說:「我從那裡來」─這段致敬希區考克<迷魂記 Vertigo>(1958)的段落,在劇情的框架外再移植了一層影史的時空雷同,時間,第一次指代了他的所在、他的來處,具有厚度的亙古變成一道未來之中的永恆謎語,矛盾的是,他其實明白在他的時間線裡,她其實早已死去,在這個漫長的散步裡,他既是參與者、是知道終局的人,既想就此不要停下腳步卻又知道如此必然走向那樣的結果。此時,他感知前方有一道障礙,他首次直視鏡頭,本能的保護慾般惡狠狠的面容陷入陰影中,像極了恐怖片,又彷彿他仇視的是觀眾對他心靈的侵入、對他們的窺視,而下個鏡頭跳接到仰拍科學家的畫面,明確對應了觀眾與科學家的對照關係,然而這顆畫面的鏡位又擺放至極低,科學家(觀眾)上方大半的黑景也表明著縱然是操控者、旁觀者,甚或自以為是掌權者、全知者,所有角色的背後(包含我們)仍有高於一切的「存在」籠罩著、潛伏著,無一人能逃脫。
再下一次的返回,他被送到更久遠的過去,女人稱他為「她的幽靈」,這個所有格成為他在時間流中的定錨,卻也使他懷疑起是否這一切皆是操控?還是他自己虛構的?又或者只是一個夢境,那樣的不真實之於我們是從他眼中看見她躺臥、枕在雪白的臂膀上,緩緩舒眠醒來,而畫面也從動圖順接成為全片唯一動態絲滑的影像:她看著鏡頭微笑,但習慣了卡頓使得那一刻的流暢變得突兀,她的溫柔再度跳接到面無表情的博士,也回到逐幀的敘事。
第50天,實驗成功,他能被精準送到指定的時間、地點:他與她來到一個擺滿動物標本的博物館,他們穿梭在這些死物之中,他首度肆無忌憚的展露笑容,渾然不覺櫥窗內的就是未來的比喻。「女人就像接受自然現象一樣,接受眼前這個男人怎樣出現、離開、存在、說話、一起笑、沉默、聽她說話,然後消失」,他成為過去的未來人也同樣成為未來的過去式,然而當他能去到未來以自身的存在提出警示,卻因為他成了他們倖存的悖論使得後者不得不接受這個不速之客,未來人給了他一個動力裝置以復甦過去的世界,卻或許是場陰謀,致使了全片開場時使自己喪命於機場的那場爆炸,然而,當他被訓練成完美的工具得以自由來去任何時空,他唯一想去的卻是有她存在的那時那地,這個念想,也完成了他命中註定的迴圈,在尋找她、遇見她、失去她之間,一再一再死去、一再一再活著,像一場場輪迴、像一個世界的運行。
所有的科學,都在證明人類必須有所信仰,所有的科幻,最不可思議的是反映出我們的心靈,身處宇宙之間,終究難以定義自己的座標,而弔詭的是,在時間裡,我們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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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的人 / 讀字的人 / 寫字的人。作為一個記憶力極差的人,以書寫,留下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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