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醫生對我說,我受傷的那幾節脊椎已經達到九十幾歲的衰老,其中兩節椎間盤不僅向外突出,還整片硬化,直接壓迫神經,已經沒有救了。建議直接開刀。他又說,開刀有風險,能拖就拖,等到我下半身癱瘓再來開刀還不算太遲。他最後向我建議,能游泳就游泳,平常如果雙腿無力就多休息,開藥的話永遠是肌肉鬆弛劑和消炎藥,我自己決定要不要吃。
這段話,已經是十四年前了。
最初的那段日子我坐立難安,出門不能超過兩個街口的距離,買得了水提不上樓,曬衣服、鋪被單時常常拉傷脊椎,臥床發愣的時間等同於行坐的時間。生活品質一詞離我太遙遠,苟延殘喘倒是貼切多了,我的外貌健康,身子骨異常虛弱,我的脊椎就是我隨身攜帶的結界,受困在日復一日的疲頓裡脫不了身。
我曾經耗費一整年漫遊台灣,透過朋友親人推薦和網路查詢,尋訪各地有名的中醫師,花了很多的錢,吃了一堆藥,經受不少推拿,好是沒有好,反倒頻頻拉扯受傷,讓生活益發艱難。
十四年,我活得很壓迫,一如我的神經。我常常在疼痛時挺不直腰,被迫在地上爬,爬了幾次,慢慢掌握到精髓,能夠像蜘蛛人一樣巧妙地爬行於臥房、廁所和廚房之間,倒也挺習慣的,只是家事幫不上忙,上下樓有問題。
我常常做惡夢,夢到我獨自一人步行到荒涼之地,放眼望去荒草叢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結果不小心傷到脊椎,頓時困步難行。那是我最恐懼的恐懼,所以我不太一個人出行,即使旅行,永遠不敢離車太遠,深怕一不小心受了傷,我可能真的就會活生生餓死在那裡了。
記得大約去年此時,我從咖啡店的客人那裡聽到了超慢跑,一時頗感興趣,覺得這或許會是我少數能夠做的運動,於是當天下午看完幾部介紹影片,自己就在書房裡獨自練習。兩天後,我的腰椎疼到我根本無法站立,害得我狼狽地扶著腰在家裡穿梭三日才漸漸好轉。
今天我一個人帶著相機,挑戰佐倉步道。步道的難度不高,適合一般民眾,對我來說則是不可跨越的峻嶺。我自受傷後,從來不曾登過頻繁爬升的步道。平常走走低矮的美崙山也就罷了,一旁的撒固兒步道也挺好走的,佐倉就不一樣了,它的陡峭令我畏懼。多年前我曾試著挑戰它,不到三分鐘,我的脊椎隱隱發疼,於是再也不敢輕易狂妄。
我盡量讓身體徹底放鬆,一步一步穩定爬升。五分鐘不到,我一直在喘氣,我從未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爬那麼高,身體的負荷極大。可能是過度呼吸,我的右側腹部很痛,於是我刻意把吐氣的時間拉長到三、四秒,再走一小段路,疼痛果然舒緩不少。
二十五分鐘後,我抵達第一個觀景台,拍了幾張照,準備繼續上行。或許是我的面容太猙獰,或是呼吸太喘,坐在觀景台的大姐突然叫住我,問我不多坐一會兒休息休息嗎?我搖搖頭,笑著向她答謝,說道:「再走一小段。」
三十分鐘,來到一個大彎道,我終於有些疲憊了,決定坐在彎道的水泥矮牆休憩兩分鐘,順順呼吸,雙腳放鬆。我的體力很快就恢復了,不喘了,也不累了,這速度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我沒打算再往上走,對於一位初次挑戰、身體又差的登山者來說,二十五分鐘抵達第一觀景台已經是挺不錯的成就。我起身拍拍灰塵,邁向山下。
這趟旅程,我降伏了我的心魔,理解了我的身體狀況,根本一舉兩得。開展修行之後,我取回了生命的主動權,不允許他人決定我的生活,也不讓我的身體定義我的成就。短短八個月,我透過簡單的觀想和每個人都做得到的呼吸改變了我的肉體,我的眼睛明亮,氣色紅潤,面對各種突發狀況都能從容不迫地應對,徹底擺脫了過去戰戰兢兢的畏縮模樣。
行成於思,更成於願。當你接納了整個宇宙的流動,整個宇宙即是你最佳的後盾,走個佐倉步道而已,似乎也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期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