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差,也許是"被漏接"的代名詞(下)

2023/08/2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雖然我並沒有看過《我們與惡的距離》這部電視劇,但由於那段時間各式新聞、廣告的大力推播,我還是有看到一些劇情片段,其中有句台詞我想可能會讓多數人滿有感覺的:「全天下沒有一個爸爸媽媽,要花個二十年,去養個殺人犯。」絕大多數的情況,是真的不太會有家長做這樣的計畫。在實務現場中,常見的台詞比較像是:我怎麼可能會害我的孩子、我都已經好多歹說了他還那樣我能怎麼辦,其實很多時候家長也都有自己的苦衷,這是很能夠理解的。

  只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其實全天下也沒有一個孩子,天生就想要成為壞孩子或罪犯。然而這幾乎是絕大多數的成人都會忘記的事。

  人類在本能上,為了能夠減少認知資源耗損以達到更好的生存效率,通常對於已經學習到的事物或生活中慣常發生的事,會視為理所當然。而因為理所當然,也就無需再去多花腦力思考這些事,能把時間與心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再加上資本主義社會在潛移默化中所形塑的生活方式,讓多數人更沒有餘裕,也不覺得反思"日常"能有什麼效益。

  舉個例子,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學會走路的嗎?

  如果現在要求你在每一次邁出步伐前,你都要在腦裡跑一遍所有施力的步驟與方式,你可以算算看,這樣走出你的房門會多消耗多少時間。更不用說多數人對於自己是用哪個肌肉發力的可能都沒什麼概念。就像是身體內建了許多自動執行的程式,會在你的意識之外持續運作著。

  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成長過程中形塑出許多慣常模式,這是非常符合人性、可理解的。但若我們把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因此視為理所當然,而不去思考何以要如此做、背後的考量或能不能允許其他的可能性,那我們與其他動物真的是沒什麼差異。

想殺就殺吧,那是有意義的——夏油傑,咒術迴戰78話

  就如同咒術迴戰裡提到的:意義這件事,對咒術師來說尤其重要。但其實只要是人類,你的一生絕對脫離不了"意義"。在我們生活周遭的每一項物品、事務、知識,全部都是奠基在辨識/區辨之上,此即所謂的"定義"。這可能是最簡易層次的意義,隨著思考涉入的的深度廣度增加,意義的層次與複雜性也會跟著增加。

  很多人可能會以為最愛思考的是那些文學家或是浸泡在學術圈的研究者,但其實,真正熱愛思考的,是小孩子。當你身邊的孩子瘋狂地向你掃射"為什麼"子彈時,請好好把握,那些都是孩子正在思考的證據。孩子的認知與心理功能的發展就是靠這些片段累積起來的。

  在幼兒內在對生活環境感受到足夠的安全感後,他們會開始好奇地探索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並開始會在腦袋裡形成各種"怎麼會這樣"、"這是什麼"等等的"感覺"。但因為他們此時還只會使用身體來跟環境溝通,如果有成人能夠穩定地在身旁用語言協助幼兒將詞彙與目標(可能是物品、行動或感覺)建立起連結的話,他們將會更快速地累積安全感、控制感等等對於生存有益的經驗。因為知道的東西變多了,未知的事物減少了。而未知,往往是恐懼的來源。

  人在面對未知的時候,會啟動先前提到的本能:定義。只要我可以找到一個暫時安放它的位置,讓我可以理解它何以出現或為何如此運作,彷彿我就可以控制與它的距離,而不會對我造成可怕的威脅。如果這是發生在認知功能有一定成熟度的成人身上時,通常造成的問題不會太難處理,因為多數成人的情緒調節功能是較成熟與有效的。

  但如果是發生在認知功能尚未完全發展成熟的孩子身上呢?此時他們也會試圖用腦袋建造一個說法來安放這個未知經驗,但因為他們只有有限的語言、思考能力,加上通常這樣的情境下,情緒張力會非常強烈,所以這些建造出來的信念、行為模式通常不具彈性,且會深深地刻在大腦上,形成日後各種可能的後遺症的根源。

  敵聯合這個組織,還有其他的種種反派組織,通常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

爸爸媽媽,我不懂啊‧‧‧大家在面對喜歡的東西時,都在忍耐嗎?——渡我被身子,392話

  當渡我的個性覺醒後,她看到掉落在地上受傷的麻雀,深深受到牠身上因受傷而流出的血液所吸引,並情不自禁地吸吮起來。渡我父母看到此景,用力地將她打倒在地,不可置信與驚恐地看著自己嚎啕大哭的女兒。渡我的解釋他們沒辦法聽進去,因為太過震驚與恐懼,他們將渡我帶往矯治的機構,聽信了專家的解釋與療程。當面對到大腦無法理解的情況,將無法符合"常理"歸因到別人身上,並試圖藉著矯正對方以回到合理的狀態,是多數人的本能反應。因為這是最簡單、最不耗能的因果推理。

  實務現場中,在面對孩子出現"偏差"行為時,多數的成人也都是這樣處理的。也常常會期待我們輔導人員趕快"矯治"孩子的問題。但這種問題解決的邏輯真的有效嗎?

  渡我開始一段壓抑的人生。在矯治的過程中,她所有的行為反應都被放大解釋。漫畫在這段劇情的分鏡處理得很細緻,渡我耳邊迴盪著各式各樣的不准、你怎麼這樣與你不正常,同時她不斷地看著所謂的"正常人"是如何社交互動。看得越多、聽得越多,她就越羨慕與困惑。為什麼我做不到他們那樣,我也好想要普通的生活著。這些困惑無法向別人表達,沒有人會聽她說,她只能咬著自己的手指,羨慕著、壓抑著。

  在某次意外中,渡我壓抑了數年的情感全部爆發了。她喜歡的齊藤同學因故受傷,流著血躺在地板上,那時的她再也控制不了了,滿懷著罪惡、喜悅、解放與痛苦等等混雜地情感,她吸取了齊藤的血。誤解與斥責再次向她襲來,只是這次的她可能因為長大了、忍耐久了,她終於不再壓抑自己的困惑,向父母提出質問。但她的困惑依舊沒有獲得回應,反而獲得了非人怪物的標記。往後的她決定不再壓抑自己,也不再在乎別人怎麼描述自己(但也僅是意識層面上),既然這個世界不允許她的喜歡存在,那她就要把它給撕爛。

  我常常會聽到家長或老師提問,為什麼這個孩子我們好多歹說了他都沒有改變,甚至感覺他還變本加厲地在搗亂。有些系統夥伴甚至會在我要跟孩子見面前,不斷再三提醒我要小心保護自己,或是為我的"倒楣"愛莫能助。但其實很多時候,這些大人只是被自己的恐懼、挫折、無助、自責等等可能的情緒與壓力給帶走了。當他們有足夠的空間與餘裕安放這些情感後,這些被強化與扭曲的想像就會慢慢地消散。孩子需要的其實也一樣,只是需要被聆聽而已。當他們的困惑與需求被聽懂後,就比較能夠跟著我們的引導,建立出相較有適應性的思考能力與行為。

  告訴我吧,妳至今為止的一切想法!——麗日御茶子,394話

  當初情感被用多大的心力壓抑,就需要用相對應甚至成倍的時間、心力來承接。過程中用來壓抑的力量通常會以憤怒、攻擊等形式爆發出來,這某程度上也是種測試,如果妳接得住我心裡這麼強烈的攻擊情感,也許,我的悲傷與脆弱也能被妳接住的吧?也許我能再試著相信一次吧?

  起初,麗日御茶子對於渡我的行徑與思想也是充滿著恐懼。但隨著每次的交鋒、短暫地對話,她的恐懼漸漸轉變成困惑。並在某些契機下,她開始對渡我有了新的理解,並試圖想要傳達給她。但渡我已經在前面好幾次的互動中,對御茶子感到失望,且內心充滿著憤怒與不信任。

  原來妳也是站在他們那邊的。

  因著各種強烈情感而封閉起來的心,要再次將它打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對世界最初的信任感與安全感是建立在幼兒時期,甚至可能在母親的子宮裡,身體對於環境的"詮釋傾向"就已經形成了某種基調。這不是用語言所建立起來的,是用各種虛無飄渺、難以描述與邏輯推演的經驗所建立起來的。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用像當初孩子被環抱在胸膛裡的那種感覺,穩定、不帶攻擊評價、輕柔地靠近,再"接住"對方。

  御茶子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她除了不斷地向渡我喊話,承認自己的傲慢但也不全然地為了靠近對方而放棄自己的立場,表明自己真實的情感與心意之外,她也不斷地在用自己的能力與行為讓渡我知道,她沒有要傷害她。更重要的是,她看見了渡我過往不曾被看見與理解的笑容,用不同於他人的角度將這份看見傳達給渡我。

  這過程在敘事治療裡面被稱為"重新框架",但畢竟我並不專精敘事治療取向,有興趣的人可以再用這個關鍵字去搜尋一下,或是在方格子搜尋下班心理師|劉宇庭諮商心理師,也許你會更可以從這位心理師的文章裡感受到敘事的力量,進而對於這段劇情有更多地感受與理解。

  回到劇情。我很喜歡作者在這邊的呈現。被無數道德繩索綁縛到身體扭曲變形並以此形式長大的渡我,在下一個畫面,開始敘說自己的真實想法與情感,而身形變回了當初啜飲麻雀血液的小女孩。

原本為了成為自己喜歡的事物才握住的匕首,卻以憤怒與仇恨來驅動···因為我,想造就一個更適合生存的世界。——渡我被身子,395話

  其實多數的人或多或少都像渡我那樣,被迫帶著某種扭曲長大成人,而被綁縛扭曲的部份,仍停留在遙遠的過往沒能跟上。這跟現在很夯的"內在小孩"這個概念很像,也有很多學派用不同的方式描述這個現象。我很喜歡榮格的理論所描述的意象。意識就像一團類似史萊姆的物質,不斷地抓取因環境刺激形成的生活經驗來成長。當某個經驗所帶有的情緒強度高到這個史萊姆無法承受時,這些經驗就會像宿儺把咒力集中在某隻手指後切除一樣,排出這個以意識為中心聚集生活經驗而成的團體。被拋出的這個部份就會停滯在那事件發生時的時空了。但它會不斷地朝著回歸集體前進,這也就是為什麼很多時候我們會反覆卡在重複的議題裡。

  內在的小孩想要回家。他們也想好好地長大。

  渡我幫御茶子輸血時提到,燈矢燒毀、消除了那個充滿討厭回憶的"普通"的家,但她心底仍然有些殘留是消不掉的。而御茶子沒有要她消除那些,結果當渡我回憶起那些痛苦時光時,心裡也泛起了一股暖流。這種感受其實在心理諮商的過程中,是晤談後期很有可能會出現的。我私自認為,那個瞬間之所以複雜,是因為那就是"愛"。

  愛並不是純粹正向的感受,愛的反面也不是仇恨。仇恨其實也是愛的其中一的面向。渡我在人生的最後發現,她之所以這麼仇恨自己的家庭與這個社會,是因為她也是以同樣能量的強度在愛著這個世界。她也是被這麼"扭曲"地愛著。而這並不真的是誰的錯,每個人都已經盡力在愛了。

  如果能早點遇到和想要吸乾血液一樣,想分享自己血液的那種"喜歡"的話,世界會不會變得更加容易生存呢?渡我在死前所思考的,其實也是多數孩子們在感受的事情。

  社會為了能夠維持運作、讓群體生存,制定了許多制度和規範,試圖建造出能讓群體有序與安全地生活的環境。這絕對是重要且有意義的事情。然而一旦設下了規範,就勢必會有人被排除在外,因為人類都是有限的,有限的人沒辦法設定"完美"的規範。遺漏是群體為了生存的必然。但若我們在面對這樣的必然時,採取的是將他們定義為"偏差"、"異端",而不是試圖去理解、承接這些被排除者的脈絡處境,那漏接就成為了人為使然、名為"無知"的罪惡。

  每個"偏差行為"的背後,都有一個等待被理解與重新接納的故事與孩子。如果你還有點餘裕,可以試著多留點空間與耐心讓孩子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處境。沒有的話也沒關係,我們都盡力了。願每個人都可以像渡我那樣遇到自己的御茶子。

學校心理師的日常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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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球來著的心理師,如果我所想的,能讓人稍微離開日常的框架一點,也許生活會變得有趣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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