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你的名字叫稀缺

聽完我精心佈置的故事，朋友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我又沒頭痛。」

我頓時無言。

與躁郁症為友

專程開車北上，探訪甫脫離躁鬱症躁期的朋友。我們的關係向來親密，他發病後我狠狠啃完一大摞與躁鬱症相關的書籍。我既能理解、也能接受就醫服藥的必要，可在心底深處同時潛藏另一個聲音。

我們相識數十年，我深知他得理不饒人的性格，此前已為此付出不少代價：得罪人、被誣告，最後硬生生被摘掉高管職位。

他此次發病的觸媒，不就因為碰上了先前誣告他的「仇家」？如果可以勸服他略改性格，有沒有可能因此減少一點發病的觸媒？

單刀直入當然不可能，拐個彎兒說故事呢？

妙高臺上妙高禪師

浙江奉化有座雪竇寺，寺中有台名曰妙高臺，乃因妙高禪師而得名。

妙高禪師原本隻身在深山潛修，雖想日夜精進，苦於肉軀不能配合，老打瞌睡，索性跑到妙高臺上趺坐。

妙高臺形制如簸箕，大小僅容一人，只要一打瞌睡，底下便是數十丈深的山澗。刻意選在別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危崖，立意無他：藉此驅策自己用功。

奈何肉體畢竟是肉體，任是如何警醒自己，他終於還是打了瞌睡。

這一路直直下墜時，他暗想小命就此休矣。不想掉到半山腰時卻有人托住他送回臺上。他在極度驚喜中趕緊探問：「是誰救我？」

空中傳來一聲回答：「護法韋馱！」

妙高禪師大喜，心中很快閃過一個念想：「沒想到我在此處修行，居然還有韋馱菩薩來護法。」當下便問：「像我這樣的修行人有多少？」

韋馱菩薩朗聲答道：「有恆河沙數之多。」緊接著便說：「因你貢高我慢這一念，我二十世不再護你的法！」

妙高禪師當下痛哭流涕，萬分慚愧。但轉念又想：不管怎樣，反正木已成舟，管他護不護法，我還是繼續修我的法。修得成便修，修不成，一頭摔死算了。

續修不久，不幸舊事重演。往山澗直直栽下去的同時，他心想這次真得向佛祖報到了，不想半空中仍然有人托住他送返高臺。

「是誰？」

竟然又是護法韋馱！

妙高禪師誠然感激，卻不無疑惑：「您不是說二十世不護我的法，怎麼又肯了？」

韋馱菩薩回說：「法師，你一念慚愧心生起，遠勝二十世！」

法師日後不斷精進，打坐誦經不曾稍歇，梵唄聲響居然送到遠在幾千裡外的皇宮，直達皇太后耳膜。禮佛甚勤的皇太后不僅日日聽聞比丘誦經之聲，甚且還能在夢中見到此人。幾番尋訪不得之後，皇太后請人繪下圖像，頒佈聖旨尋人。

眾人在妙高臺找到妙高禪師之後，由皇家出資，就在其地修成雪竇寺。

貢高我慢是病，衷心懺悔是藥

我精心安排的故事當然設置了「緣起」，這得從一位美國貴婦說起。

前些年赴美上課，親和聚會來了一位曾有數面之雅，可卻不曾交談的女士。這回是她主動趨前致謝：多虧我的讀經筆記，她無意中翻閱，讀到妙高禪師的故事，剎時恍然大悟。

困擾她多時的劇烈頭痛，病根就在她的「貢高我慢」。

她的瞬間領悟，引來稍後的深刻懺悔，而後，盤旋已久的頭痛就此不藥而癒。

我聞言不禁由衷讚歎！

人性向來都是「明於求人，昧於責己」。苛求別人者多，反躬自省者少。更別說是在全無外人的指引之下，體現深刻的自我覺知。

不是她主動分享，我不可能得知分毫。畢竟這一切全是她個人內在的展演，我無由一窺管奧。可掩卷之餘，即時回饋到己身，從而痛自改悔，這自覺與反省的工夫何其不易！

朋友的「我又沒頭痛」雖然讓我覺得挫敗，可也知道，人性的通病向來如此，他只是不能免俗而已。

莫說朋友，就說我自己。我的語速向來驚人，有此印象者向來不乏其人，我也曾被告知，甚至要求降速。可我有此自覺沒有？

真抱歉，我也是凡人，同樣缺乏自覺。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語速一般，並無異常。

然後呢？

直到有一回無意中聽見自己上課的錄音，先是哈哈大笑，繼而是深深的慚愧。天哪，這語速，真是難為了學生，也難為了聽眾。

自覺自覺，自覺何其難！

所以說，自覺呀，你的名字就叫「稀缺」。

刊登于2023/09/07《人間福报》

https://www.merit-times.com/NewsPage.aspx?unid=857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