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就好,我想按下人生Reset鍵」……收到雜誌編輯吩咐的主題之後,困擾許久,想不出該Reset的時間點,到底在哪裡?
我在書寫食物相關文章時,常形容某種滋味讓人有重新Reset的幸福感,意指心念一轉的瞬間,因此有了勇氣或快樂起來的理由。如果真實人生有機會按下Reset鍵,可以重新來過,多少是導因於不能重來的遺憾吧!所以,我到底是介意僅有一次機會實在太難抉擇?或人生至此沒有遺憾?因此在過往的時間軸反覆搜尋,找不到想要重來的點呢?
颱風夜裡,因為停電,加上風雨過大而緊閉門窗,雖然在屋內聽著咻咻風聲,卻異常燠熱,只能靠扇子搧風,那十幾個小時的閉鎖空間裡,人生至此的過程宛如走馬燈在腦海播送,突然想起大學聯考之前填選志願的掙扎,以青春期最小程度的叛逆,進行最弱的消極對抗,最終再以妥協收尾,如果要找Reset的點,那或許是個可以切入的位置。
那時還是大學聯考分成甲乙丙丁四組的年代,先填志願後考試,放榜當天除了等待郵差送來成績單之外,也可以去大學看榜單,或是聽電台播報,知道成績的同時,就已經確定錄取學校,雖有電腦閱卷,卻沒有電腦查榜服務。一次決戰的模式省去很多猶豫的空間,遺憾或多或少有,往後的人生是不是跟一次大考決定的勝敗有關,倒也未必。
高二重新編班之前,必須確定未來投考志願組別,我自認不是理科女或工科女,加上高一生物成績不及格,也沒有從醫的志向,甲丙組就不考慮了。文組歸於乙組,法商在丁組,雖混合編班,卻無法跨組報考,到了高三填志願的時候,必須決定要走文組還是法商,那真是親子之間痛苦的對抗。
我只敢在家裡的吃飯場合偶爾透露未來想讀文組的願望,但也只是搭配當天菜色,夾了一口空心菜,剝了一隻蝦,或舀了一口筍子湯的瞬間,搭著什麼話題,小小宣示一番,但隨即被父母駁回,可說是慘敗。畢竟在他們的觀念裡,女孩如果考不上第一或第二志願高中女校,就該去讀職業學校,至少學會打算盤,會記帳,將來畢業去工廠或商號當會計,那時我既然考上該區所謂的第一高女,大學若選讀文組,找工作不易,必然會餓死,這類從小就被長輩耳提面命的教誨,始終在我體內插著一面「讀文組大概等同於忤逆不孝」的令牌,也因此在餐桌上,怯生生表達想讀文組的意願時,總被當成無須理會的玩笑話,只能想辦法在內心上演熱血小劇場,後來連堅持的意志都薄弱了。
對當時連耳下一公分的髮禁都不敢違抗的高中女生來說,偷剪瀏海算是最囂張的精神勝利法,至於將來想讀文組這種心願,就埋在心裡成為不會發芽的種子,繼續孤獨地閱讀白先勇、林語堂、瓊瑤、蕭麗紅、蕭颯、鍾曉陽的小說,或讀未央歌,讀三毛的遊記,做著將來如果不能成為小說作家,起碼還可以去流浪的美夢。
繳交志願表之前,自己填了一份文組志願過過癮,放榜之後,雖如父母期待考上商學院,卻不是他們認為有前途的經濟、會計、企管、國貿系,而是保險系。放榜之後父母憂心忡忡,說著往後畢業當真做保險,朋友會被妳害死,入學之後想辦法轉系,沒別的路了。
我是帶著那樣的使命去保險系臥底,可是一年級的風險管理太有趣,微積分還接近滿分,保險數學跟程式設計都讀出興趣來,讀完四年毫無轉系的實際作為,倒也算忤逆。畢業之後順利進入保險公司工作,做了十幾年,沒害過任何一個朋友。
但一切都在中年過後,來到危險的髮夾彎,留下長長的路面煞車痕之後,往角度刁鑽的方向前去,義無反顧走一條人煙罕至的路,猶如對抗人類強迫施作的截彎取直工程而在大洪水過後自然溢流回到原有的渠道一樣,我放棄了所謂「學以致用」的美談,重新走回當年高三填寫志願之前的夢,我沒有從文組畢業,卻開始過著靠文字維生的下半輩子,好驚險的髮夾彎人生。
如果在填志願當時,瞞著父母交出隱藏版的文組志願表,選讀了我所期望的新聞系、大眾傳播系、英文系、日文系或不小心分發到阿拉伯語系、西班牙語系、法文系或俄文系,畢業之後做什麼工作?獲得什麼成就?或被迫放棄什麼?
好吧,就在那個時點Reset,一次就好,我想要看看,到了中年,還會繼續走在文字工作者的路上嗎?會因為存款見底,稿費越來越低,出版越來越難做,靠版稅也會餓死,因此去百貨公司美食街打工收客人用過的餐盤,或是去超市當收銀員,或轉行去當保險營業員,四處找朋友買保單,衝一下當月業績……或已經從媒體產業撤退,不管是怒辭還是被裁員,類似這樣的結局?
直到此刻,對,就是此刻。在鍵盤敲下這些文字時,才猛然驚覺,為何之前苦思不著Reset的時間點,原來自己真的按下Reset鍵,在中年過後,在累積了起碼可以維持基本生活條件的積蓄,也累積了看待人生的一些態度之後,決定回頭把過去未能如願的夢想,併入現實人生的主要運行軌道。我因而放棄了一些,也獲得另一些,高中那時渴望成就的人生模樣,而今變成足夠支撐現實與夢想接軌的日常。
按下Reset鍵的那時,到底憑藉什麼樣的衝動或勇氣,現在有機會回頭瞧瞧,還當真是捏一把冷汗。但結果也還算差強人意,雖稱不上人生圓滿,至少走在夢想的航道上,也算如願。
已經Reset了,我的人生下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