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末了,在我的要求下,他特地秀了一段自小學習的電子琴。他不好意思地戴上耳機,讓我們只見他的手在琴鍵上靈活遊移,聽不見他彈的是什麼。眼前的他,彷彿回到當年那個害羞的男孩,但他愈來愈沒有犯錯和作夢的空間,也愈來愈沒有學習的時間,他必須拿出真材實料挽救OO,就像我們很想聽出他的琴藝到底高不高明。
上面的這一段文字,出自《壹周刊》在2009年對於某上市櫃公司董事長的訪談。這個董事長是誰不重要,反而是,查不到當年這位記者是誰,有點遺憾。
寫得真好,通篇都好。
短短的一篇文字,不帶有直白的批判,但寫作人的評價卻已透過細膩的觀察,活靈活現地躍然紙上,只可能,受訪的當事人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吧。識字者,不一定兼備文化底蘊。
都說文字是無法騙人的,就如同人說話的聲音,不是演技能夠簡單掩飾其真情實意。那些虛與委蛇、惺惺作態,那些假仁假義、欲拒還迎。
文字與聲音,透漏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思考程度、理解能力,還有那一些包藏其中的情緒和意圖,當然,還有你的人設與你的底色。有時候,文字和聲音如同一個人的反射行為,透漏的遠比自己知道的還要多,比肢體語言還要深刻。
如同那一個滿嘴油膩的退休老頭子、那個媒體形象極好的「社會賢達」。
吃最要緊,汁油不落外人嘴
那是一場在五星飯店的請客宴,報公帳的。
四、五個人圍著那一桌子,老頭子興致盎然地點上了各路大小菜,包含各種烹調方式煮成的燒鵝好幾吃,還有那些在十人圓桌上放得滿滿當當的港式小點。
想當然爾,一桌來了在場人數的兩倍都吃不完的食物,最後只能統統打包了——即使老頭子在整場飯局裡未曾停下他那雙碗筷,不斷夾著各種肥嫩與酥脆往嘴裡送,沉醉於那些因來自各種食材而流倘著不同程度光澤的油膩。
還有啊,打包的食物可要緊了。
在負責打雜的同仁結過帳之後,穿著正裝的飯店的服務生禮貌送來打包的兩大袋食物。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老X師不顧自己鬆弛的關節與老朽的身軀,見著那兩袋吃食,一個箭步把那沉甸甸的打包物瞬間取走並緊緊抓著,只差沒能揣進兜裡,彷彿擔憂有任何一點湯汁油水被人吃了去。
那健步如飛之姿,哪裡有一絲七八十歲的老態龍鍾呢?
妄自尊大,善用權勢佔便宜
超級有錢人,還是樂意讓別人為自己買單的。
就算,擁有私人酒窖,珍藏每瓶數十萬元的頂級紅酒;就算,在愛店裡寄存了數十萬的火腿,這些都不妨礙他時刻發揮過剩的食慾,亦不妨礙打包公費吃食的雷厲風行。
畢竟人家以前做的是併購大生意,吃乾抹淨只是基本動作。如何不自掏腰包又能吃得盆滿鍋滿,那才是真本事。
老頭子自認為是社會賢達,走到哪都必須享有無盡尊榮。所以無論他想看什麼書、想訂閱什麼樣的媒體,都是一通電話打過去,要求對方給予VIP資格,「免費」開通一切權限。
花幾百元買書?一年花兩千元訂閱電子雜誌?門都沒有呢!
不過,幾千幾百還只是小事。
他最大的本事,還是以關懷產業與企業為名,透過信託基金,年年募資千萬,為自己搭建退休之後的舞台,讓自己獲得資深老XX之外的新稱號、一個全新的社會地位,還有一個酷玩具般的「團隊」——一群可以任由他蹂躪、欺負與霸凌的員工。
裝腔作勢,以公益掩護私利
他說,要團隊提出平台的經營規劃與年度目標。
他不做企業輔導,只做倡議,不斷倡議,告訴企業必須轉型,闡釋轉型的重要性。是啊,因為倡議只需要出一張嘴;而輔導是實打實的洗進去,要負責的。沒有一點真才實學,「介入」到企業實務現場進行輔導無異送死。
他聲稱不做採訪企業,「不要只會想到採訪,要做採訪的話?那我跟媒體有什麼不一樣?」是啊,畢竟老頭子是打骨子裡瞧不起媒體的,所以他總是在公開的場合或多人的會議上,訕笑那些來自於媒體的員工,說他們文人之思,見識短淺。
啊,他還說,不要寫書。
「現在誰還在寫書啊?寫書沒人看啦。」他總是這樣說;可沒多久,又神情嚴肅地問:「你覺得,要是幫我出一本書,應該找誰寫比較好?」
他嘴上說著「不要寫書」,心裡卻早在為自己的封面照挑西裝、構思書名。
他的「不要」,只是想等別人主動來奉承。
唯我無敵,別的專業皆垃圾
這是他的信條。
他動輒指點產業政策、輕蔑工程師、嘲笑記者, 彷彿所有知識都該臣服於他那把年久失修的法條匕首。
他看不起媒體,但被媒體報導時卻會興奮到嘴角顫抖,那一刻的笑容,就像塗了油的面皮,亮得刺眼。
每當有書、有刊物願意掛上他的「尊名」,不論內容誰寫的,他都會自詡為思想的原創者。 他的「思想」,不過是把別人的血汗濃縮成一句口號,再冠上自己的簽名。
這位過去做大生意的老頭子,如今屈尊坐在小小的辦公室裡,揮舞著剛夾起油雞的竹筷,咂著滿嘴油光的乾癟雙唇, 談論著「治理與領導」,卻不曉得連擦嘴布都忘了用。
酸語霸凌,粗暴更勝三字經
有一次,他在早會上劈頭痛罵年輕同仁:「你這種文字,垃圾!」
他忘了,那些同仁是公司員工,不是他私人養的狗。辦公室不是他家的廁所,嘴巴不是可以隨意便溺的地方。 但也不能全怪他,長年被權勢包養的人,往往失去了自覺。
他並沒有意識到,同仁是公司的員工,不是他個人養的狗;辦公室是公共空間,不是他家廁所,隨意便溺是很沒有公德心的,即使他總是用嘴噴糞。
不過,也不能怪他,扒高踩低,是他的人生哲學。
他說,想要成功,就要「懂得識時務」。
所以他奉承權貴,壓榨部屬, 在權力的梯子上舔著油光,一階一階往上爬。
他甚至說過——「那些跳樓的人,應該像我一樣,退休後還出來做公益。」
呵,聽在旁人耳裡,不過是滿嘴雞油的偽善。
狗仗人勢,奴才把自己當神
要說到真正的狗,不是別人,正是那幾位司機與秘書。
司機曾經半開玩笑地問我:「你知道我老闆是誰嗎?」語氣裡帶著一種我不可不知的驕傲, 彷彿只要與他那位老闆沾上一點邊,就能連帶染上幾分權勢的光。
秘書也是同一個調調。
說話的時候總帶著某種「上位者的語氣」, 但他們之間並不是情同夥伴的關係, 只是各自圍繞在同一個太陽旁邊取暖。
他們不過就是——你知道的——那些被權力養壞了的人, 以為主子的地位是自己的, 以為學會一點傲慢,就能脫離卑微。
或許是,因為自己長年被欺負慣了,反而更容易去欺負位置比自己還要低階的人。
沽名釣譽,自詡企業拯救者
他喜歡在鏡頭前說:「我只是想回饋社會。」
但我們都知道,他回饋的,是他自己。
募來的款項,買來的名聲,堆成了他自以為的「社會功績」。
他說:「就應該跟我一樣,為社會做點事。」
為社會做事?哪裡是為社會做事?不過是為他自己蓋一座金光閃閃的墓。
在那短短不到一年的共事時光裡,我看清了太多媒體所粉飾的「成功人士」——那些被稱作「社會賢達」的人, 在酒酣耳熱之際,露出的不只是油膩,還有腐敗。
他那張臉,如同一塊被時間反覆油炸的豬皮,掛著笑、滲著油、散發著屍氣。我看著他,竟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只覺得噁心。
我們溫婉可親、理直氣和,那又如何呢?
終究敵不過一張滿嘴油膩、滿腦權術的臉。那張臉,代表就是整個時代的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