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爸
幸福會山岸會宗旨
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
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
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註1)
話說三年前,好友聰聰一家人剛從日本回來,興奮地與我們分享他們在「幸福會山岸會」(簡稱「幸福會」)的美好體驗(註2)。當時,便對這個所謂的共產理念村,感到無比興趣。除了年輕時,懷抱的社會主義熱情仍未退卻;對於在日本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的社會下,竟然存在著實踐共產生活的社會,而且歷經五十年仍然健在,感到不可思議。最讓我好奇的是,這個理念村沒有領導者,也沒有任何法令規章,每個人都按照自由意志,決定自己想做什麼事。但是整個社區卻能正常運作,聽起來像是夢幻般的理想社會。
因此當光媽在前年底向客家委員會申請築夢計畫(註3)時,我便向她極力推薦,把幸福會的行程排進去(她此次去日本,主要想參觀人智學社區和華德福教育,而且她對共產社區也沒太大興趣)。沒想到這個案子竟然通過了,就在去年的四月底,我們帶著兩個半孩子(一個在肚子裡)勇闖日本三個月。經歷了人生中最深刻的一段旅程。
感謝聰聰的居中聯繫,我們全家得以順利被接受前往幸福會訪問。我還報名參加「特別講習研鑽會」(簡稱「特講」TOKKOH)。當時我對「特講」完全沒有概念,還以為是和幸福會理念或農業技術有關的課。就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我們來到位在三重縣伊賀市的春日山實顯地(註4)。在交流館住了一晚之後,我前往附近的「研鑽學校」(註5),參加為期八天七夜的「特講」。光媽則帶著孩子們,留在春日山體驗集體生活。
在「特講」期間,我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課程結束後,便極力勸說光媽也一定要參加「特講」。於是我們在遊歷整個日本(註6)之後,七月初又回到春日山,由我負責帶兩個孩子,讓光媽參加「特講」。之後我在農場見習一個禮拜,前前後後,我們在春日山總共待了一個月。對於整個社區的運作以及研鑽生活,有初步的體認。願在此與大家分享我們的經歷。
當我第一次接觸到研鑽、特講、實顯地這些陌生的用字時,實在搞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麼意思?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一般的日本人也和我一樣不明白,對於幸福會也充滿著好奇與疑問;甚至還有人以為:幸福會是像奧姆真理教一樣的邪教組織,進去以後就出不來了(註7)。
根據幸福會的規定,一個人一生只能參加一次「特講」。而我參加的,是第1804回的「特講」。也就是說,從1956年舉辦第1回「特講」至今(註8),已經辦了1804次。全世界參加過「特講」的人數,已有四、五萬人,而我竟然是第一位參加「特講」的台灣人。與我一同參加「特講」的,還有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朋友,他也是第一位參加「特講」的中國人(註9)。除了我們兩位「外國人」之外,還有18位來自日本各地的男女老少,一同參加「特講」;年齡從72歲到18歲。有:家庭主婦、公司職員、美容師、賣魚郎、工匠、幼兒園保母、學生及失業者。
他們參加「特講」的原因,五花八門。有些是家人要他們來;有些,是聽說這裡是個不需要花錢的社會,想來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些,是找工作不順利或工作遇到瓶頸,想來此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有人,則是希望變成不生氣的人;還有人,是因為和朋友打賭輸了,只好乖乖來參加。甚至有人,是為了這裡的美食而來。當時我心中十分納悶: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課?如果是研究探討共產理念或農業的課,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怎麼會有興趣?而且他們每個人,似乎是來此尋找生命出口及答案的。我愈想愈覺得有趣,也期待有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
八天七夜的課程中,沒有授課的老師,也沒有作息表(甚至搞不清楚時間)。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大部分時間大家在榻榻米教室圍坐一圈,由四位帶領者(註10)輪流提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問題,讓大家一起來「研鑽」。例如:大家先說出自己不喜歡吃或討厭的東西,然後這些東西竟然真的就放在你面前。研鑽的問題是:「眼前的東西真的是你厭惡的嗎?」這個問題我們研鑽了一整天。還有,大家各自說出一個自己曾經生氣的經驗。研鑽的問題是:「你為何要生氣?」這個問題共研鑽了兩天兩夜。還有很多看似無厘頭的問題,例如:帶領者要大家把自己帶來的包包放在面前。研鑽的問題是:「眼前的包包是誰的?」甚至在課程即將結束前,帶領者問大家:「課程結束後你還要留在這裡嗎?」結果這個問題讓最多人落淚。
許多人在剛開始時,對看似無意義而又冗長的「研鑽」感到不解;回答提問時,也以習慣的思考模式想問題,覺得 「這種問題有什麼好討論的,就是這樣嘛!人本來就會生氣啊!」「這個包包是我帶來的,就是我的啊!」但是當有些人從不同角度回答問題時,大家開始重新去思考,事情是不是真的像我們所想的那樣。
漫長的「研鑽」過程中,許多原本習以為常的觀念或想法,被一層一層剝開重新檢視,甚至完全推翻之前所回答的答案。「原來我誤解他了,別人根本不是這麼想。我是在跟自己生氣,問題不在別人,是在自己。」「原來一個包包會在我手上,是經過這麼多的人和過程。少了一個人,就沒有這個包包。」「原來以前我認為對的,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大家逐漸了解,這些無聊問題的背後,其實正是我們生命中要面對的最根本的問題。
後來我才明白:「特講」,就是要讓來自不同階層的人,能夠透過共同「研鑽」,打破自我固執的想法。大家站在「零的位置」(簡稱「零位」)自由思考(註11),在充滿似是而非觀念的社會中,找到屬於自己真正的答案。
當然,八天七夜下來,沒有人告訴你答案是什麼,也沒有人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走。但是每個人,似乎獲得重生一般,重新去思考原本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事。遇到任何事情,不再立刻下結論;也重新看待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深刻體會整個社會是一體的;唯有當所有人都幸福時,才是真正的幸福。
雖然在特講當中,我們初步體會了幸福會「零位思考、一體共生」的基本概念。但在實際的社會生活當中,如何實踐?是讓我更感到好奇的。在春日山與村民們共同生活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毫無保留地與我們分享他們對「研鑽」的體會,也特別為我們辦了幾次「研鑽會」,讓我對「研鑽」有更深刻的了解。
春日山的村民,從老人到嬰兒約有兩 多人。大家共同生活、共同勞 ,共享資源,就像一個親密的大家庭(註12)。「研鑽」,是整個社區運作的核心。這麼多人共同生活,不需要領導者,也沒有法令規章,靠的就是「研鑽」。
每天早上工作前,一同工作的村民先來個「研鑽會」,討論一下今天的工作進度和流程。下午工作結束後,再來一次「研鑽會」,檢討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包括技術或情緒的問題。當然,工作中如果遇到困難,隨時都可以進行「研鑽」。另外,每天晚上也有各式各樣的「研鑽會」,只要對討論議題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參加。在生活中,有任何需求或問題,也可以向村民辦公室提案(註13),交由大家共同「研鑽」決定。
其實「研鑽會」的形式很自由,三、五個人聚在一起,就可以進行「研鑽」。甚至大家一起喝咖啡、吃點心,不需要像開會一樣嚴肅。最重要的是,每個人站在「零位」思考,用心傾聽別人,共同解決問題。
也許有人會問:如果有人偷懶怎麼辦?或是有人犯錯,是不是會被懲罰?就我觀察,每位村民都非常樂在自己的工作。因為這些工作,並非別人強迫你去做,而是你自己想做的。當你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根本不會想偷懶。至於犯錯?其實事情是對是錯,都是人的主觀判斷:你認為對的事,對別人來說也許是錯的。因此不存在犯錯的問題,而是要檢視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當自己的內心是和諧的,整個世界就是和諧的。
幸福會的成立,和農業有密切關係。創立者:山岸巳代藏,最早是以所謂的山岸式養雞法著稱(註14)。而春日山實顯地的成立,也是以養雞起家。後來才逐漸發展成「循環農業村」,也就是農業及人的生活,應該和大自然一樣是不斷循環;而且農業生產及人的居住,不能破壞自然,而是與自然和諧共生。
以小的循環來說,農場生產的作物,供應給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與 物吃;而人與 物的排泄物,則成為作物的肥料。所有資源都是就地取材形成一個完整的循環系統(註15)。以大的循環來說,人的生活,隨著四季的變化,生產不同的作物,以及進行各種生命儀式,讓人與土地生生不息。在這裡生活的人與萬物,從生到死,從老到少,都能夠得到安頓(註16)。
幸福會生產的農產品,除了供養村民及牲畜之外,也是他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而且在日本具有相當好的口碑,尤其是雞蛋和牛奶。不過他們的農產品,通常只銷售給特定對象。在日本幾個的大都會中,都有他們的供給所;由各供給所把農產品送到消費者手中。而這些消費者,則是幸福會的「境外村民」(outside villagers)。
在每個實顯地,也會定期有銷售車,載著農產品到附近的社區去賣。附近的住戶,也會直接到農場去買新鮮的蔬果。另外,每個實顯地生產的農產品,也會互相交流。因此,我們可以吃到來自日本各地的當季蔬果及特產。整個幸福會的農業生產,是由實顯地、鄰近社區,以及都會區的「境外村民」共同支撐起來。
在春日山停留期間,我有幸被接受到他們的農場見習。雖然只是做很簡單的套袋、剪枝、採青椒的工作,但是收穫卻很大。尤其是大家工作時的和樂氣氛,讓我印象深刻。在這些優質農產品背後,除了需要專業的農業知識與技術之外,更重要的,是村民們親密合作的正面能量,透過「研鑽」而生產出來的愛的結晶。而農產品,也成為宣傳幸福會理念的最佳工具(註17)。
離開幸福會前,我在日記中寫下了下面的心得,願與大家分享:
「人真的一定要做什麼嗎?從小教育就告訴我們:長大後要做對社會有貢獻的事。但如何定義:什麼是對社會有貢獻?人愈想做什麼事,對土地的傷害、環境的傷害愈大。人如何活得像人?幸福會提供一種可能 :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孩子像孩子,老人像老人。但我想最根本的精神,還是在於尊重每個獨立思考的靈魂。無論是什麼人,都被平等對待;任何意見,都被完全包容與接納。但這又是何其困難。因為每個人的意見與思考,必須跳脫自我,從零位出發。這必須經過多少的自覺與反省,才能達到。」
的確,從一個幸福的理想社會回到台灣,有好一段時間無法適應。我們也很清楚:這正是我們實踐研鑽生活的開始。就從我們家開始,儘管有時我們還是無法跳脫舊有的習慣和情緒,但這是需要不斷練習的。每當想起春日山的家人們我的心便會變得平靜而柔軟。尤其是好友由美子在我們臨走前送給我的一句話,讓我一生受益:「用心觀看,用心傾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能與任何人與物和平相處。」
台灣在思考新農業出路的同時,也許應該從更根本的問題開始「研鑽」:農業,如何與人的生活及文化相結合?農業生產,如何與自然和諧共生?最重要的是,如何破除束縛人心的窠臼?讓我們的靈魂得到自由,世界不再有戰爭,以合作代替競爭。唯有當人類彼此友愛,才有可能發展出對環境友善的農業。▌
■註1:「幸福會山岸會」最早名為「山岸會」,創始人名叫山岸巳代藏(1901~1961),根據他的友人轉述,山岸先生於15、6歲就已經有了理想社會的想法,二次戰後日本 廢待舉,山岸先生與20多位擁有共同理念的朋友,變賣所有家產,集資 買田地,成立第一個實顯地,實踐生活一體化、經營一體化的獨特生活模式。
■註2:聰聰是在一本介紹世界各地理念村的刊物中發現幸福會,他們一家人在春日山停留兩天一夜,有關他們的經歷,可參考「青芽兒」第十期。
■註3:「築夢計畫」是行政院客家委員會於前年開始的專案補助計畫,鼓勵35歲以下的客籍年輕人出國進修或參訪,相關訊息可參考專屬網站:http://www.hakka.gov.tw/banner/dream/index.htm
■註4:幸福會的理念村他們自己稱為「實顯地」,意指「實際顯現理想社會的地方」,幸福會在日本共有約30個實顯地,分佈在全日本各地;另外在美國、巴西、瑞士、澳洲、泰國、南韓等九個國家,也有幸福會的實顯地,大部分是移民至該國的日本僑民所建。
■註5:「研鑽學校」原本是幸福會最早的的實顯地,現在改為舉辦特別講習會及研鑽學校(兩週的進階課程)的會場,該地還保存早期實顯地的最初樣貌,可以深刻體會在戰後物資 乏的情況下,建立理想家園的心血。
■註6:離開春日山後,我們全家從東 一路野遊到北海道,再從北海道最北端的稚內一路南下到九州最南端的鹿兒島,整個日本除了四國沒去以外,幾乎都被我們踏遍了。
■註7:當我們在日本提及幸福會時,許多人都有負面印象,還要我們小心一點,也許是因為媒體曾報導過有幸福會的成員殺人,另外媒體也對幸福會的孩子必須與家人分開住做了偏頗的報導,造成一般人對幸福會有所誤解。其實幸福會與宗教沒有任何關係,對外他們是以「農事法人組合」的名義登記。
■註8:第一回特講是於1956年1月12日~18日,在 都的光明寺舉行,當時因為有許多不識字的農民參加,山岸先生還特別要他的兒子根據他的理念畫成一張畫,讓大家看圖研鑽,之後舉辦的特講,也都會以這張畫做為「研鑽」的對象。根據幸福會的理念,只要年滿18歲,不分 別、階級、職業,都能參加特講,如果是身心殘疾不方便參加者,則另外安排機會舉辦。另外,幸福會也在每年舉辦「英語特講」,歡迎來自世界各國的朋友參加。
■註9:目前幸福會與中國河南的南街村締為姊妹村,幸福會也積極推 與中國方面的合作,希望把幸福會的理念帶到中國;至於台灣方面,我希望推廣「研鑽」的方法,也推薦更多人到日本參加「特講」,最好能在台灣舉辦「特講」。
■註10:這些帶領者本身都曾參加過「特講」,有些甚至是經過20年後再回來為大家服務,他們本身並非擔任老師或領導者的角色,只單純負責提問及參與討論,因此參加研鑽的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差別。
■註11:「零位」意指站在「零」的位置上,不要憑主觀輕易評斷,要放棄自己的地位、家世、經歷、學歷、知識、經驗、情感(情緒)、思想、風俗、道德、信仰、財產、職業、家庭、妻子、我、時間、生命等,把一切通通放下,置身於零位,一身清風去看事物。
■註12:春日山的村民集中住在宿舍內(老人及孩子住所分開),共用一套廚房及廁所,吃飯到大食堂(愛和館),洗澡到大澡堂,也有專人負責洗衣;另外有各式車輛提供給村民使用,需要者到村辦公室申請即可。原本村民都不支薪,需要任何東西都要申請,五年前開始每月有固定的零用金可用,村民也可以到外面去 物、打牙祭,與外界的聯繫也愈來愈密切。
■註13:在春日山期間,我們也曾向他們提案,因為我們所剩現金不多,他們最後報給我們的食宿費超出預算,因此我們提案希望能減少部分項目,經過研鑽後,他們不但同意我們的提案,還為他們事前未向我們說明清楚造成困擾而向我們道歉。
■註14:山岸先生將養雞視為實現理想社會的一種手段與方法,因為在冷戰時期,共產思想遭受打壓,山岸先生即以雞的社會來比喻人的社會,因此養雞是實踐理想社會的一部份。我們參觀春日山的養雞場,他們的養雞方式的確相當特殊,不但雞隻健康平和,也相當符合科學精神。
■註15:他們也將循環農業的範圍擴及附近的農村,以牲畜糞便製成的肥料,換取附近農田的稻草,做為飼養牲畜及作物的食物及肥料。
■註16:幸福會最大的豐里實顯地,有醫院、學校(幼年部到大學部)及結婚禮堂,春日山則有屬於所有幸福會會員的墓園。
■註17:許多人是因為吃了幸福會的農產品進而認識這個團體,從消費者進一步成為會員,最後全家搬入實顯地生活;另外,許多參加「特講」的人,也是慕名他們的美食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