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胖,為什麼要減肥?」
2012年7月,當我第一次走進心理治療室,心理治療師問了我這個問題。
一個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
很好笑,我是為了減肥,最後減到不斷暴食催吐,而得了暴食症,進入了那間會談室,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減肥。
到底為甚麼我要減肥呢?
後來遇見主耶穌,我才真真實實明白了這個答案。
我從高一就開始減肥了,可是當時不懂得採取正確的方式,經常餓肚子。
到了高三畢業那年暑假,我開始陸續鑽研許多飲食、運動相關知識,像是看營養師、爬遍ptt文章,也翻閱很多書籍,多方吸取運動和飲食控制來維持身型的觀念,並嚴格要求自己達到這些標準。
我一直認為自己所採取的是正確方式。
因為從小到大,會聽到很多人執行非常偏差的減肥法,特別是在飲食上的偏差,只偏重某一種食物,例如:不吃澱粉、只吃蛋白質。
以前還很容易看到有人只吃蘇打餅乾或蘋果來減肥,或是一心只想求快速瘦,一個月就想快速瘦個5公斤10公斤。
但在2007年時,我就很清楚知道要考量個人體脂和身高等因素,而非只在乎表面的數字,也不需要看到體重破50公斤就急跳腳,嫌自己太胖,直呼要減肥。
很多人也視澱粉為大忌,認為減肥就是不能吃澱粉,可是我知道每個人的身體都還是要攝取均衡的營養,在正常情況下還是需要具備適當份量的澱粉、蛋白質和蔬菜。
當時很多女生也很怕身上有肌肉,但是我知道足夠的肌肉量可使運動更有效率,所以我設定了有減脂和增肌並行的運動時間表。
減肥和運動就是我人生最重要的目標,「一天捕魚,三天曬網」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為了飲食控制、為了有時間運動,我可以排除萬難達到自己設定的要求。
由於我一餐都要吃很大量的蔬菜、1.5份的蛋白質、半碗飯,我真的沒辦法吃外食,光是蔬菜量就無法達到我的需求,而且份量也很容易不平衡,隨便買個便當,都是肉量、飯量過多,就算是吃自助餐,對我來說,也是過油、過鹹,所以我會要求自己帶便當。
以前在念文化大學時,我可以從板橋帶著泳具和便當,如此搭著捷運,從藍線轉到紅線,再轉紅5公車,經過可怕的仰德大道堵車地獄,搖搖晃晃地上山。
這的確不是一段很近的路程。
加上我是大三才轉學到文大,進文大第一年,一學期還超修30學分,幾乎每天早上10點到下午5點都有排課,我都是5點下課後,飛速到學校游泳池游泳,游完再扛著充滿水分的衣物,搭車下山回家。
但是我覺得帶便當,對一個大學生來說,很丟臉也難以啟齒,我不敢也不想讓人知道我正在進行減肥和運動,一直在閃躲這件事。
為了不被人發現我帶便當,我還會刻意把第三、四節的課排開,不要與太熟的同學一起上課,這樣才方便我中午找空教室吃便當,而且還是特地選較少出現新聞系同學的大樓。
不過因為每天都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還是有較熟的同學發現,曾主動關心問我:「不累嗎?很重耶!」
我只有坦承說出下課後會去游泳這件事,只是當下我真的沒有「東西很重」的感覺,只覺得這些都是必須要做的,我也早就把這一切視為習慣。
我卡住了,我就找方法繞道而行。
2007年,我選擇慢跑來減脂,也是固定跑8公里,大約1小時的時間。
但當時的我,並不懂得要使用正確的跑步姿勢,也沒有配速,更沒有讓身體適度休息,即便我在發現異狀時,陸續在ptt爬文章或看相關書籍作細節上的調整,右腳掌仍然有了疲勞性骨折的情況。
所以到了2010年暑假,我就跑去學游泳,把有氧運動的時間改成固定游至少1500公尺,達到1小時的運動量。
到了大四,必須校內媒體實習,就算沒辦法留在學校游泳,我仍然會依照自己所要到之目的地,找尋附近適合的運動場所,提早2個小時抵達或是結束後去運動。
總之,我一定會把運動時間優先安排出來。
但是,我忽略了我的身心真正需求。
我一心只想減肥追求良好體態,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機器,要求自己必須達到很多標準,卻完全沒在乎過自己的任何感受。
漸漸地,我開始不自覺地會暴食催吐,特別是情緒低落的時候。
尤其吃到一些我認為會使我發胖的食物,我就會無比焦慮,卻不知道這其實是自己的情緒過度壓抑,無形中轉嫁的出口。
悲慘的是,我非常在乎我的身型,這些行為對我來說,就是大忌,不能被我所接受的行為,所以我只要多吃,我就會要求自己達到更大的運動量。
只是後來我暴食催吐的情況與日俱增,和運動能消耗的熱量早已不成比例,相同比例成長的反而是罪惡感,每暴食催吐一次,我的罪惡感就更深、更強烈。
算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越來越失控吧!
因為我上文大第一年時,我看到自己瞬間吃下一整罐八寶粥,再瞬間吐掉,這樣的行為連續重複兩次,而到了第二年,我同樣的行為,已經演變成連續重複四次了。
不是花一、兩個小時把自己的胃塞到滿,又再花兩個小時催吐,就是吃完了吐掉,吐完了再吃,再吐、再吃、再吐、再吃,無限循環,直到我有辦法讓自己停止這個行為為止。
其實到底怎麼停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每次都是筋疲力盡的結束,再放空到清晨才莫名其妙睡著,可能是五點,可能是六點,也可能是七點⋯⋯。
而我白天還是必須過著一般人的正常生活,一樣出門上早上十點的課、實習採訪及運動……,做我本來就應該要做的事。
到最後,幾乎每個晚上我都在暴食催吐中度過,即使沒有特別不開心,我仍然是一直不斷地吃、不斷地吐,根本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了。
那時我所吃下的東西都是為了要吐而吃的,塞更滿讓自己更好吐。
而且因為知道自己等等就要吐掉了,根本不可能吃自己喜歡的食物,還特別會去買自己最討厭的食物,覺得這樣比較不浪費。
仔細想想,這個心態蠻可笑,但我當時真的就是這麼苟活。
我那時也曾經想過,為什麼我不是得厭食症。
我很痛恨自己,明明已經變胖了,卻還是不斷地在暴食,尤其看著自己的身形越來越胖,更是厭惡。
可是我真的停止不了,我真的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做這個行為,再怎麼想擺脫,就是擺脫不掉,每天晚上,到了同一時間,我就會自動半有意識、半無意識地狂塞狂吐。
真的停不了,也真的沒有辦法。
只是,看著自己日漸失控,我仍然一直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對抗。
有次深夜,我暴食催吐的情況特別嚴重,這個嚴重的意思是指反覆吃、吐的時間特別長、狂吃狂吐特別激烈,我撐到早上八點多才睡,睡到下午一點多醒來後,吃完很大量的蔬菜和飯,就出門去游泳。
那天,我把運動量提高到3000公尺,當然我一定會做到我給自己的要求,但結果不用想,一定是惡性循環。
2012年3月,那時明明已經是大四下學期了,我原本都是通勤上課,卻還是毅然決然在士林租房子,那時表面的理由是「要忙媒體實習,通勤很累」,但真正的原因是想要遠離家人,也遠離可能讓我不斷暴食催吐的環境。
主要是那時候,我的生活已經不是正常人的生存模式了!
「開著電腦、開著電視、開著燈、趴著在桌上或躺著在客廳睡著」經常都是家人早上看到我的狀態,這樣的情況只要是一般人看到都會無法理解。
我那時也很容易到早上才洗澡,總是和家人要刷牙梳洗的時間強碰,因此和家人經常也會有摩擦和衝突,「自私」、「我行我素」都是當時會聽到的字眼,這使得我的情緒更加焦躁不安。
可是我實在沒辦法把我的痛苦講出來,也沒有想過要公開,心想選擇搬出來,或許這樣會比較好一點,可以盡量避免衝突,也不會影響到家人作息。
但是我把它想得太簡單了!
我雖然搬出來了,我卻沒有因此擺脫這些令我罪惡又痛恨的行為,而且還更加嚴重。
每天晚上,在我游完泳,坐公車下山後,就會開始獨自在士林夜市亂走,一直買東西吃,吃完再找地方吐掉,恍神亂晃到凌晨12、1點才回到租屋處,繼續邊放空邊做作業直到早上,心裡反而更加空虛、孤獨,對於一切感到更絕望。
那時有同學因為感情因素,整個人行屍走肉,我和幾位同學都有注意到,還私下做了討論要怎麼幫助她。
當下我還真的有一絲羨慕這位同學,因為她讓她的痛苦外顯給眾人知道,旁人都看得出來她狀況不太好,只是看大家要不要主動關心她而已。
反觀我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掩蓋起來,我不能讓大家知道,也不敢讓大家知道,更不想讓大家知道。
因為這一切真的都太難堪了!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也不認為旁人會接受,或是根本也不會明白我的痛苦,我得裝得跟正常人一樣,正常有著喜怒哀樂,可是每個情緒卻都不是我最真實的感受。
有天晚上,當我站在士林夜市路口,正準備開始進行自己的暴食催吐儀式時,突然接到一位學妹來電。
一接起電話,學妹焦急地講著她發現那位同學有自殘傾向,問我:「要怎麼辦才好?」她很怕哪天真的發生事情。
當下我安撫著學妹,請她不要擔心,我們再一起找時間去關心那位同學。
但是掛完電話,我看著眼前士林夜市的攤販群與來來往往的人潮,我不禁哭了,我真覺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只是流完眼淚還是繼續去暴食催吐。
我也很想死,也好幾次曾心想:「如果我現在真的自殺了,應該也沒人知道是為什麼吧!」
因為根本沒人知道我在想甚麼啊!
還可能會揣測甚麼課業壓力太大或擔心外婆沒人照顧之類,但實際上這個揣測是無稽之言。
2012年6月中下旬,我的人生已經走到絕境。
當我大四下的課業進入尾聲時,我也覺得我差不多要關起來了,不想再繼續強顏歡笑下去,完全沒有力量再假裝正常、假裝堅強與人見面。
而且那時我的體重也已經胖到自己無法接受的狀態!
明明已經學期結束了,我卻不想太快回家,甚至還找藉口讓自己在租屋處多待久一點,想要逃避與人見面。
可是在那個幾坪大小的房子裏,雖然我可以不用假裝正常人,但我的心已經是極度不自由,對於眼前的一切,只覺得窒息又無意義,真的就像被關在監牢一樣,被東西綁住,那裡都不能去,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但是,我終究還是要回家與人見面。
2012年6月25日那天晚上,在聽到家人當下指責的言語後,我的情緒到了臨界點,我硬塞了很多食物,但我卻痛苦到已經吐不出來了!
那天凌晨,我花了三個小時寫了一封信,邊哭邊寫直到早上,把我的情況全部說了出來。後來,那封信寄給了我已經信耶穌的一位好友和表姊。
那時,我也終於私下尋求管道去看了身心精神科。
寫完信的那天下午,本來還跟大學同學相約去溜冰,但我真的已經無法假裝沒事與人見面,因此決定改去看醫生。
那天,在我給精神科醫師看完診後,就一路恍神從象山走路到市政府,在那裡遊晃了許久,才搭捷運回到板橋,期間我又在街道上來來往往走了好久好久,卻無法做任何多餘的思考。
到了晚上,我終於忍不住坐在路邊大哭,就這樣從八點多直到十一點多才恢復理智。
看著手上的治療單,上面寫著「暴食症」和「精神官能性憂鬱症」,我怎麼樣都沒想到,我竟然會走到這一步,我不得不正視「自己真的有病」的事實。
我開始了和心理治療師會談的日子,停下來回頭看,也才發現原來我有暴食催吐的情況已經有六年之久。
當我把自己的內部情況釋放訊息給身邊親近的人知道之後,也開始有了關心和陪伴。
有天,表姊帶著我和教會姊妹見面,我只記得在我講完自己的情況後,那位教會姊妹對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耶穌很愛妳,今天我們在這裡見面,不是偶然,是祂要興起環境帶妳回家。」
其實一般人聽起來,應該就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若是平常的我,也一定會聽聽就過去,認為就是表面客套話而已,不會真的覺得事實就是如此。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下我的內心卻被觸碰到。
我知道為什麼她會這麼說。
因為在這之前,我曾經被大學同學邀請去過教會,但我其實並不清楚這與我的人生有何關聯,對於眼前看到的一切充滿懷疑。
每次去教會,我很容易感到格格不入,不明白為什麼基督徒都可以活得那麼開心,但我卻笑不出來,每天都得強顏歡笑,武裝自己,彷彿我與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即使對方很友善地對待我,仍然帶有強烈防備心。
對於基督徒所說的神,我曾經很想靠近過,也曾向祂禱告,但是覺得祂離我好遙遠,也完全感受不到他們一直掛在口中說的「耶穌愛你」這句話是真的。
我認為人要無憂無慮,獲得好處必須要有所付出才行,就像我看到的那群基督徒會長時間待在教會做很多無償服務,當然就能分享自己禱告得到主耶穌回應的經歷。
後來我選擇默默離開教會,這個基督徒口中說的「神的家」。
當教會姊妹說出那句話時,我才真的稍微那麼一丁點感受到神對我的愛。
因此,我又開始恢復了禱告,把自己眼前的問題交給祂,求祂醫治我,但一方面還是帶著暴食催吐使我的身型變很胖的陰影,也害怕自己無法瘦回去,永遠就得這麼一直胖下去了,是非常深層的恐懼。
那年夏天,我的生活也就在做運動、和心理治療師會談、向精神科醫師看診、與教會姊妹見面、和親近友人見面之間循環著,似乎多了一些希望。
然而,2012年8月18日那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事。
媽媽突然隨口對我說了一句:「妳怎麼變那麼胖?」
我整個人又被刺激到,這簡單的一句話,對我來說,就是在提醒我一個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個「我真的很胖」的事實。
當下,我邊哭邊跟主耶穌作了一個禱告。
我跟主說:「其實我很貪心,我説我想要暴食症康復,但其實我更想要的是,現在馬上就能變瘦!」
但是,說完這句話之後,一整天都陷在「暴食催吐使我的身形變很胖」的悔恨情緒裡。
那天下午,我一如往常跑去游泳,一邊游泳,一邊哭著想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事,尤其是關於過去好長一段時間,面對自己不斷在減肥和暴食催吐這些事上,所做的很多因應行為,情緒始終無法冷靜下來,真的越想越憤恨。
我甚至氣自己竟然是吃了一堆自己痛恨的食物而變胖,不只沒有好好享受過品嚐食物的美好,還就這麼錯過了很多與大學同學一起開心吃飯的時光,都是自己一個人躲在空教室吃便當。
人生所有時間心力也全都拿來算計如何不被人發現我私下在做什麼,或是避免自己暴食後越來越肥胖,卻仍然是一無所有。
游完泳,我去找了當時最信任的好友,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當時,好友問了我一句話:「為什麼妳要把自己逼到一個絕境?」
她告訴我,她減肥時也會想多吃,可是她不會像我一樣苛責自己的行為。
我只心想:「不!妳真的不懂!」
一直以來,我為了不讓自己變胖,付出了好多努力,為此失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東西,得不到自己心中想要的就算了,卻還得背負「越來越胖」的恥辱,這真的用「極度憤怒」四個字都還不足以形容我心中對於這一切的感受。
別人看到我,只會無情說我變好胖,誰會管我是不是得了暴食症呢?
我真的無法原諒自己所犯的錯誤,但悲哀的是,我也無法讓自己脫離這一切。
與好友分開後,回家路上仍然是難以跳脫心中憤怒的情緒,我就這樣從晚上十二點一直哭到清晨五點,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看聖經經文。
但是那時還不懂得翻聖經,只是下載了一個可以看聖經經文的App。
結果,一打開,馬上跳出一句聖經經文。
......「我的恩典夠你用,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哥林多後書12:9)
我當下非常震驚,我發現主耶穌正在回應我前面對祂說的話。
漸漸地,我停止了哭泣,內心反而多了平安,我一直不斷看經文看到完全冷靜下來為止,當時我看的每一句經文,真的都像是祂在對我說話一樣,使我有了力量,不再對於眼前的一切感到懼怕和絕望。
那天之後,竟然有了改變。
我可以感受到一股不是來自於我的力量,使我不必像過去的深夜裡都理智斷線,瘋狂暴食催吐,再徹夜不眠到早上,這是我長達六年,花了很多努力,卻怎麼樣都擺脫不掉的情況。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身邊的教會姊妹會一直跟我說:「主耶穌是又真又活的神,你要自己禱告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經歷到祂回應了我的禱告。
這使得我想要更加認識這位神,在認識的過程中,也讓我漸漸明白了自己活得那麼痛苦,走到窮途末路的原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