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誰的日記
XXXX年10月28日 晴轉陰
又到了週末。明天就可以睡懶覺、打遊戲了,不過也沒有什麼好特別開心的。
今天,上人格心理學課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哭。
不,我不太想講。感覺好丟臉。
今天,老師在講人本主義流派。上周,已經把行為主義和社會學習流派,講完了。
不過他先花了20分鐘講Harry Harlow的猴子實驗,作為過渡。
這個人挑戰了行為主義流派在幼兒養育領域的觀點,徹底改寫了當時主流的育兒原則。
在他那麼做之前,大家都聽行為主義流派的。不要抱孩子,只提供食物。跟嬰兒的觸碰,越少越好,哭了也不抱。訓練孩子不依戀母親,說這樣養大的孩子,獨立性高。
在Harry Harlow的觀點傳播之後,大家轉而提倡親密育兒了。說小時候對母親的依戀發展得充分,才會有安全感,更有可能長成一個人格健全的人。
我變得比以前更討厭行為主義流派。現在很理解林平之同學了。
他們多少有一點自命為神的傲慢吧。
“給我一打健康嬰兒,我可以把他們養成醫師、律師、藝術家、商業領袖,或是乞丐和小偷,不管他們天生如何。”
命運女神又聾又瞎,還沒有心。人,不過是一團泥巴,她想把你捏成什麼形狀,就捏成什麼形狀。行為主義,大概就是這個程度的傲慢吧。
也難怪很多年後,心理學領域的後輩要造反了。或者用向老師的話來說,“每次興起的新學術流派,往往會出現對上一個盛行流派的逆動。至少是在某一方面。”
但是老師為什麼要花那麼長時間講Harlow。雖然他的學生Maslow,就是人本主義心理學的主要創建人之一,可他自己又不是。又沒有提出一個系統的理論,用的還是行為主義的外界控制的實驗方法。
所以他在心理學界,算不上一個開宗立派的人!
但老師還是要講。比發展心理學課上講得還更詳細,很多細節我第一次知道。
生氣。
Harlow他是不是有點反人類!行為主義流派,也就對老鼠電擊電擊、喂喂食物和各種藥物,Harlow他使勁折磨的是猴子。猴子已經太像人。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猴子像人,他才拿小猴子做實驗對象吧。如果人類的幼崽跟小猴子一樣,很快就能跑能跳能自己喝奶,而且條件允許,我看他恐怕要拿人類的幼崽做實驗了。
行為主義的創始人Watson不就這麼幹過。
母愛剝奪,把剛出生幾個小時的小猴子從母猴身邊拿走,關在籠子裡孤立撫養。給小猴子一個包著絨布的圓柱體,或者一個金屬線框的圓柱體。圓柱體上,有沒有插一個頭,都關係不大。那就是小猴子們的媽媽。
不掛奶瓶的絨布媽媽,遠比掛奶瓶的金屬線框媽媽,更得小猴子的依戀。有絨布媽媽在場的時候,小猴子就敢觸碰不認識的東西。
絨布媽媽和金屬媽媽,“雙代母實驗”,發展心理學課上也講。
Contact comfort,是愛或者情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變量。絨布媽媽,摸起來毛絨絨的,它就有了Contact comfort這個變量,它就能夠提供模擬的愛。
可是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不講Harlow還設計過怪物媽媽,能噴出高壓空氣,能彈出尖刺,能把小猴子打飛。即使這樣,也不能改變小猴子對怪物媽媽的依戀。它們總是回到怪物媽媽身邊,緊緊抱住它。
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也講,Harlow對小猴子做的完全孤立實驗。沒有母親、沒有同伴、沒有絨布媽媽、沒有金屬線框媽媽,什麼其他動物都看不到。這樣隔離6個月,小猴子差不多就廢了。回到同伴之中,會死於驚恐和厭食,勉強活下來,也很難恢復正常。不會玩耍,不會互動,不會社交。
可是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不講Harlow接下來還做了什麼。他想研究這樣長大的猴子,對自己的下一代會如何。雌猴不願意交配,他就設計了強姦架。把隔離長大的雌猴固定在上面,把正常長大、知道如何交配的公猴,和它關在一起。
那些雌猴,很多變成了不稱職甚至是極度惡毒的母親。有的根本不給小猴子餵奶,對小猴子的叫聲無動於衷,完全無視自己的後代。有的則乾脆虐殺自己的後代。把小猴子的頭放到嘴裡,壓碎。把小猴子的頭,臉朝下砸在地板上,然後前後來回摩擦。
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也不講Harlow給猴子們設計的“絕望之坑”。 一個金屬的四面椎體,頭朝下的,上大下小,表面非常光滑,有的在上方加了金屬網,而有的上面什麼也沒加。把猴子放進去,這金屬坑很高,四壁又是光滑的,它們無論如何,不能爬出來。猴子們在裡面待幾天,就徹底絕望了,蜷縮在底下,放棄了一切掙扎。
小猴子被“絕望之坑”關過6周之後,效果跟被完全孤立6個月差不多。已正常長大的成年猴子,在“絕望之坑”待過之後,也好不了。正常、幸福的童年,都不能幫助抵禦這種絕望。
Harlow的團隊,製造了很多精神病猴子!被剝奪了母愛和同伴之愛,或者曾經陷入徹底絕境的猴子們,瘋了。
他為了想研究愛,就先要在猴子身上摧毀它。
我猜發展心理學的老師,不講這些東西,是因為這些太殘酷了。上個專業課,還冒出限制級的內容來了。但是教人格心理學的向老師,就不管。
其實這些也沒什麼。
但是後來,老師講,Harlow的團隊,也研究如何能治癒那些精神異常的猴子。
他們嘗試把被剝奪的同伴之愛,還給那些猴子。讓它們跟正常長大的同齡猴子在一起活動。結果他們把完全社交孤立12個月的猴子和正常長大的同齡猴子放在一起,10周之後,實驗就不得不終止。因為正常的猴子,幾乎把曾被隔離的猴子給撕碎了。
在猴子身上,最先發展的是愛與依戀,然後發展的是攻擊性。到了6個月以上,猴子的攻擊性已經成熟,把曾經社交孤立的猴子和正常長大的同齡猴子放在一起,因為前者的行為怪異,將會引發後者的攻擊。
我猜,在人類身上也差不多吧。
最後,他們想出一個辦法,養了4只所謂的治療師猴子。那4只都是雌性的猴子,出生後與雖然與母親分離,單獨養在籠子裡。但是既有絨布媽媽的陪伴,又能看到隔壁的同伴,每天還能有2個小時跟同伴一起玩耍,所以還算行為正常。
當這些治療師猴子3個月大的時候,讓她們和出生後就完全孤立6個月的猴子一起住在四格籠裡。按照Harlow的說法,3個月大的猴子,攻擊性還是沒有發展。
起初讓它們隔著鐵絲網互動。1個月後,讓治療師猴子和曾被隔離的猴子,在一起玩耍。曾被隔離的猴子縮在角落裡,治療師猴子會契而不舍,靠近它們,去抱它們。大約1個月後,那些曾被隔離的猴子,會以相同的舉動回報治療師猴子。6個月後,那些被隔離的猴子,就正常了,以至於實驗人員很難分辨哪些是治療師猴子,哪些是曾經被完全孤立的猴子。
治療師猴子,治癒了比它們年紀更大、心理異常的猴子。
我感覺到了酸澀微熱的東西。
為什麼會想哭呢?想哭,難道不是軟弱和懦弱嗎?
我很少哭。或者至少我記事之後,就很少哭。屈指可數。
我初中之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高一的時候,有一次我回家,看見媽媽在電腦上看電影,她哭得妝都花了。當然,她見到我回來,立刻把電影關了,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去洗手間。過10分鐘出來,又是一張可以見人的臉,無可挑剔。補個淡妝是很快的。
我好奇她在看什麼,於是看了一下流覽器的記錄。
晚上,我自己一個人看了那電影。一個很久之前的老電影。泰坦尼克。一個發生在沉沒的巨輪上,生離死別的愛情悲劇。
真奇怪。我看了什麼感覺也沒有。當女主趴在木板上看著男主沉入海底,當已經垂垂老矣的女主回憶起昔日的愛人,當一切煽情音樂響起的時刻。
我不僅沒有眼淚,連想哭的衝動都沒有一絲一毫。
我搞不懂為什麼我媽會哭成那樣。
從小到大,我看愛情片不哭,看災難片也不哭。一切犧牲奉獻、感天動地的片子,我都不哭。有的時候,還會想笑。
有的時候,我會懷疑,自己的共情是不是壞掉了!或者說是天生沒有那個能力。
但其實,也不是所有時候。我看罪案電視劇曾經想哭。
Criminal Minds,也是很老的劇了。有一集,我不記得是哪一集了。
那集的serials killer,是個年輕的男生,他本來是個孤兒,被人收養,養父母領養了很多個孩子。他離開了那個家之後,開始殺人,殺了很多人。而那也只不過是練手而已。
有一天,他預感自己快要被抓了,他把一個還住在那個家裡、比他更小的男孩子,約出來見面。他問:“那個女人還跟以前一樣,給冰箱上鎖嗎?”他給了那個男孩一把槍。
冰山總是只有一個角。
那一集快結尾的時候,FBI行為分析小組把人抓了,趕到那個家,正好趕上那個男孩拿槍指著養母。
Morgan總是行為分析小組裡面,踹門而入、首先沖進去的那一個。我記得,他對那個男孩說:“我會讓你走出這裡。而且我向你保證,你會離開這裡,永遠不用再回來。”
那個時候,我知道,我的共情好好的,在那裡。不是對“冰箱上鎖”,而是對“永遠不用再回來”。
我当然能完美地共情那個男孩,拿著槍,想要把自己的監護人親手打死。
能離開這個家、永遠不用再回來,很好。但是如果這做不到,把他們都殺了,也很好。
我應該慶倖我生在一個不太容易弄到槍支的國家嗎?然而,殺人也不一定需要槍。
桌子上,黑色的方形小鐘,顯示的時間變成了00:00。
一隻手拂過了這一頁,翻動紙張,合上了日記本。它被放進了抽屜,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