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說法
前些日子前往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進行「成為世界上最適合寫作的人吧」故事創作工作坊,課堂學生繳出了成果作品,經我評審,其中幾位獲得文藝組提供的獎金。本期先刊登一篇得獎小說,文後並附上我的短評。
朱韋倫
人為何而哭?
「徒兒知錯了,師父別再罵我了。」一位少年說著。
竹林深處,一位年長的老人正在訓練唯一的徒弟。
「哭有什麼用!悟哭,取這個名你就這麼做了是吧!給我把眼淚給我吞回去」
悟哭擦乾眼淚在原地倒立:「是,師父。」
師父手拿竹劍倚著背走進門口旁,坐在椅子,閉上眼靜靜聽著鳥叫,突然眉頭一皺,天降異象正午太陽由中而黑,竹林間在一瞬陷入黑暗,速度奇快無比,眨眼的速度都不如這突如其來的一瞬,連悟哭都沒有感受到。
「悟哭。」師父沉著的說著,依然閉著雙眼。
悟哭倒立不敢下,只能以手為足走過去:「怎麼了,師父?」
「沒有為師的世界,要注意分寸,我讓你背的,你背熟沒?」
「背熟了。」悟哭默默的背起來直到一個段落師父打斷了他。
「哭不為喪、不為哀、不為憐、不為樂。」師父重複了一遍。
悟哭有些困惑,在困惑時一隻蜻蜓恰好停在師父長白的鬍鬚上,悟哭憋著笑問著:「前面我都懂,師父後面不為樂,那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哭?難道人一輩子不哭嗎?」。
蜻蜓一隻、兩隻的停在鬍鬚上,悟哭憋得辛苦,身體抖動不止,因憋而噴流而出的淚滑過額頭,身體最終摔倒在地。
「唉…悟哭!背,倒是背了,卻不見你懂!」師父站起身拿著竹劍猛地朝他而去。
師父一連串的攻勢,悟哭根本毫無反擊的機會,甚至防禦都是奢侈。
體無完膚的悟哭,疼痛如指炙烤的皮膚,同時被細針密集地刺,他泣而無淚:「早知道你不打有布料的地方,我就多穿點了……」
師父背過他,長嘆一聲:「穿得多又如何?一點痛便哭,男兒身卻又嬌娘子的心。去劈些柴回來,寒冬距離不遠了」說罷便走回房內。
悟哭不敢多言,擦乾眼淚,拿起斧子朝竹林深處走去。
悟哭是師父因緣巧合下收養的,那時艷陽高照,一位屠夫拿著刀,追著一位落魄的婦女。
「你這死婆娘給我過來!」那屠夫兇狠的叫著,那口音深的有些可怕。
那婦女躲在竹後,她放棄了,看著手中的孩子開始道別,剛好一位俠者經過,俠者一技便制服了屠夫,臨走前那婦女對他說。
「感謝大俠幫助,那屠夫便是我兒的爹,我兒出生時附近的孩子和大人,因為喪事而嚎啕大哭,而他卻一點聲都沒,他爹就視他為孽種,我躲了好些日子,現在回去恐怕也保不了他……」婦女心切的看著孩子,眼神中帶著痛苦和其他不捨。
俠者並多說些什麼,正覺得自己膝下無子無徒,同時年紀也不小,不如就收一個也算是留住一條人命。當時俠者並未想太多,伸出手讓婦女親手將孩子交給他。
婦女那眼眉哀痛到扭曲,但她知道沒有其他選擇,簡單的說了孩子的八字便往村裡走去。
俠者對著孩子看了看:「該哭不哭……就叫悟哭吧,別怨我和你娘,我們書都讀不多。」
也就養到現在十二年有了。
悟哭劈完竹準備回去時,聽見有人叫著他。
「來,孩子。」那聲音又老又啞。
悟哭瞬間戒備起來:「誰在那裡!」。
一位襤褸的老婆子走了出來:「幫我一個忙好嗎?我腿腳不方便……」
悟哭點頭但並沒有靠近她。
「我在溪流那洗衣服,不過一件被沖走卡在溪中央一塊石頭上,能幫我撿回來嗎?」
悟哭一聽這麼小的事立馬答應。跟著老婆子到溪流時,他感到奇怪,沒有見到老婆子口中的石頭,更沒有見到任何衣服。
老婆子在悟哭背後:「就幫我一個忙吧。」說完,一把手將悟哭推倒。
悟哭看著要掉進水中變猛吸一口氣,入水後卻見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救命啊!」
一位少女牽著弟弟朝悟哭的方向跑去。當姐弟倆跑過悟哭時,一顆炸彈在不遠處炸開,悟哭驚覺並不是幻術,爆炸的熱流幾乎快將頭髮烤焦。他左右看著周遭斷壁殘垣的景象,無處不冒著烈火,一次次爆炸的閃光讓悟哭分不清白天亦或黑夜,他跑到一處躲了起來。隨後,一位少年抱著一條腿,他雙眼失神,內心已經崩潰,對周遭的一切不再有感,他疲憊的跪下。少年緩緩放下大腿,失焦的眼神看著周圍最後落在悟哭身上,嘴角輕啟,卻只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隨後不再說話,悟哭心頭一緊,彷彿能聽見少年的哀求。
少年衣服被火燒的缺了一角,內心也缺了一角甚至是整個內心被焚盡,他衣服上隱約能看見一張印上去的合照,中間是他和小女孩,父親那一角只剩下一隻大腿矗立在男孩旁邊,而母親則燒沒了一隻手。
悟哭閉上雙眼冷靜,不過閉上雙眼的那刻,淚水傾瀉而出,他問:「你為什麼不哭?」。
少年緩緩的,幾乎是全力的移動瞳孔看著悟哭:「被火烤乾了……」
他的語氣已經被轟炸的失去生命力,他的瞳孔顫動,身體任何看得見的地方,都早已灼燒,然而他的臉沒有反應。悟哭看在眼裡,他不再恐懼煙硝,也不在害怕少年懷中抱著他父親的斷腿,而是心生憐憫,他不在乎自己是否會死於這詭異的幻境之中,現在只想給少年一個最深的擁抱和一個公正。
但一顆炸彈從天而將,將少年炸飛,直接撞倒在悟哭身上,衝擊波和熱流再次撞上兩人,悟哭再次掉進一個地方,更準確的說陷入了身後的斷壁之中。
悟哭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一個繁華的地方,這裡講著奇妙的語言,像歌聲一般,不過悟哭還沒從那驚嚇中醒來。他戒備的坐起身,旁邊的人笑著看他,遞給他食物和水。
「你們是誰!」悟哭大喊。
那些人講了幾句後,看著悟哭不懂得模樣,他們相識一看,其中一位男人摸著他的喉嚨,閉上眼靜靜的感受,隨後又摸悟哭的額頭,悟哭不知為何完全無法反抗,頓時手腳不聽使喚,那男人睜開眼開口講話。
「你聽得動我在說什麼了嗎?」
悟哭依然驚恐:「你們是誰!放我回去。」
「別緊張,我們不會傷害你,你叫我笨就好。」
悟哭很困惑這一切,也困惑為什麼有人叫笨,男人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便解釋,他本身的名字依照悟哭的聲帶和理解無法發出來,在這裡念錯名字是很不尊重的行為。
悟哭也默默地感受到這地方帶來的善意,他總覺得周遭不只笨和其他人在對他說話,感覺連任何建築、樹葉都在對他說話。
「悟哭。」他小小聲的說著自己的名字。
悟哭聽見內心傳來一個聲音「我知道。」。
他很困惑,為什麼笨和其他知道,為什麼這條融合樹林間的走道景色都一模一樣,鳥兒啼叫的間隔也相同。
笨用非常簡單、迅速的方式講解他世界的規則,簡單說,這個世界的人感應得到彼此,也知道清晰的知道彼此的情緒,所以這裡沒有誤會和紛爭,也就不會有真正的戰爭,和純粹的惡意。
「如果有呢?」不斷重複的景色,和每個人不合理的表情、姿態,讓他感到絕望和壓抑,更多的是赤裸感所帶來的痛苦。
在這個問題笨給出的解答是,負面的情緒對他們來說沒有多大的價值,一但有人控制不住,就會有特殊的機器將他立刻剷除。
「為什麼!」悟哭驚訝的說了出來。
這一次他不再給世界阻止他的機會,他要打破這世界壓抑感,為這個世界而感到悲哀,他隨手折下樹枝,擺出出擊的姿態。
一片葉子落了下來,那葉子精密的分解成一台小機器,並伸出一根極細小的管子,那管子絕對來者不善,在師父嚴厲的教導之下,悟哭的劍技可不知十幾歲孩子的能力,在靈巧的身材,極速的出刀,那管子便被小小樹枝給切成碎片。
「他並非我們世界的人。」笨說著。
區區一片葉子悟哭並不覺得累,他大喊:「還有誰!」
無數片葉子落下,像極兇猛的秋風把葉子不留情的吹落,那些葉子精密的分解重組,變成一具類人體。
只聽見冷漠的機器聲回答:「負面情緒嚴重影響社會發展,應當立刻湮滅。」那細管從後頸處大量的噴湧而出。
悟哭看著周遭冷漠卻善意的微笑,頓時滴下淚來,他為這個世界感到悲哀。
細管快速伸向悟哭,而悟哭騰空躍起,在空中翻了斗,同時眼如林中猛禽,一瞬間五刀下去,那些充滿危險的細管被切成多段,樹枝在悟哭手裡鋒利似刀劍一般,可年紀尚淺,吃了沒歷練的虧,一根細管精準插入後頸。悟哭立刻感受到自己身體融化成水,引力將他拉到土壤裡,沒多久又感受到了陽光,他大口的呼吸,像是被抽乾空氣的人。
喘著粗氣,他看見一輛輛如馬車一樣的東西在奔馳,一個躍起手中拿著的樹枝,他依然在警戒的狀態。周遭是一個廣場,附近的人低著頭滑手機加速的離開,有人在遛狗。
「我不想上學!」男童在廣場上大吵。
悟哭還來不及從這變換的時空反應過來時,他第一個困惑是上學不是件奢侈的事情嗎,或者是上課會像被師父一樣竹劍伺候嗎?
「快走,別逼我搧你。」母親穿著制服,踩著高跟鞋,蹙著眉頭一眼都沒看孩子。
男童依然大哭大鬧,那母親稍稍彎下腰一巴掌就打過去,隨後接起電話獨自向前走。男童哭急鬧起脾氣,轉身與媽媽身後越跑越遠,路上一輛輛行駛快速的東西,男童視若無睹,閉著眼往前衝,悟哭朝男童跑去,大喝一聲,這聲音吸引了男孩的母親,母親這時才放下手機焦急地跑過去,好在最後一刻悟哭攔住男孩。
悟哭看著焦急的母親跑來,他自信的以為會獲得她的讚揚,沒想到那母親像個潑婦一樣,開口大罵。悟哭極力的辯駁,但那潑婦的聲音越來越大,吸引了越來越多人來關切,在眾目睽睽之下,那潑婦情緒激動一巴掌揮了過去,好在悟哭反應迅速,用手中的樹枝擋下,卻意外傷到潑婦的手,她越來越超過,悟哭卻越來越無力,圍觀的人也紛紛叫罵著,有幾位不知情卻義勇的年輕人,逼近悟哭對他推來推去,悟哭並沒有反抗,他雙眼失神,思考著這世界怎麼會如此可悲,其中一位年輕人越來越激動,擺好架勢準備朝悟哭一巴掌下去,悟哭這次沒有抵抗,悟哭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他閉上眼感受著火辣的疼痛,在次睜眼,蹲在一處草地上。
「你為什麼蹲在這裡?」一位比悟哭還小的女孩,面對著悟哭說著:「你一定是來拉屎的吧!」
悟哭見到女孩有些興奮,他仔細的看著女孩,無論穿著還是她身後的房子,都與師父那一樣,他激動的哭了出來,女孩很緊張不過沒有受到驚嚇,只拉著悟哭的手去街上。
街上熱鬧非凡,冰糖葫蘆、陀螺、賣藝的人,天上的煙火一刻都沒有停下,所有人都高聲的聊天、飲酒作樂。
女孩帶著悟哭回到自己家,那裡面的人一桌又一桌,女孩將悟哭帶到一位非常老,老到眼皮垂蓋到瞳孔的老人面前。
「我喜歡他!」女孩說著。
那老人似乎沒聽到,不過女孩的母親倒是急忙的拉開她,悟哭頓時留在原地,而那老人給了他一顆糖,緩緩地說著。
「幫我吃了吧。」
這聲音悟哭非常熟悉,不過始終想不起來。悟哭將糖果放在嘴中,甜味在嘴裡炸開,舌頭一整個麻木感襲來,不過悟哭非常喜歡這顆糖。
當悟哭還在用舌頭包裹糖時,一群姑婆娘和叔伯們靠在老人旁,似乎喝的有些醉意,不知不覺唱起歌來,唱到尾時通通都哭了起來,不過臉上全帶著笑意,一個個跟那老人敬酒,似乎沒有發現老人早已離去,悟哭早在接過老人的手時就知道了。
女孩這時出現在悟哭背後:「他睡著了嗎?」。
悟哭看著女孩直白的說:「沒有,他死掉了」。
女孩聽懂了,不過沒有哭也沒有哀傷,只說了一句:「所以家裡又可以多一個人了嗎?是你嗎?」
悟哭半開口,不過,外頭的煙火有一顆特別響亮,完全奪走悟哭的思考,他感覺自己如同煙火一樣炸開,那聲響漸漸的變成了剁刀的聲音。
那是一個豬圈,他見到一個挺著肚子的女人正在餵豬,不過卻肚子痛得躺倒在地,她艱難地爬了起來,走到外頭,撞見別家人正在舉行喪禮,所有人哀哭的彷彿死去的是自己,女人再也忍不住疼痛,她撫著牆壁躺了下來,那喪禮家的人也趕忙出來。
「王嬸呦!來接一下孩子呦,先別哭啦。」有人喊著。
一下子一個富態的老女人小跑的出來,原本正在哭喪的人全都為了過來,在接生那時,王嬸把男人全部叫走。
孩子生了出來,圍觀的婦女交頭接耳,對著孩子指指點點,王嬸說著:「這孩子怎麼不哭呢?難道是死胎?」。
女人聽後立刻哀叫伸出手,王嬸把孩子給交給她,孩子同樣不哭,但還活著。
「還活著…還活著……」女人已經沒有了力氣。
王嬸立即接過孩子,跑去跟女人的丈夫報喜訊,當丈夫來時,聽見那群婦女說著,孩子不吉利喪事前出生,還不哭肯定是邪種,丈夫轉頭看著王嬸,王嬸感受到他的憤怒,情急之下喊人架住他,不過那名女人的丈夫可是長年殺豬、賣豬肉的人,怎麼可能架住呢?
於是王嬸將孩子藏了起來,悟哭跟著王嬸來到偏僻的房裡,看著幾乎是奄奄一息的女人,她艱難地站起身抱著孩子,又跑到另一個村子。
就這樣東躲西藏幾日,最終被丈夫找到,女人只好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竹林間去,她遇到一位俠者,俠者救了他,她將孩子託付給俠者,自己則慢慢走回去。悟哭跟在身後,他感覺女人很熟悉,那位俠者也很熟悉,突然她的丈夫追了過來。
「你他娘的,敢給老子對那麼久!老子臉往哪放?」說完,抬起拿刀的手。
不顧女人的哀求,刀子落下,悟哭也想起那女人正是自己的媽媽。可他哭不出來,一瞬間回到最初的溪流,他躺倒在裡頭,溪流不深,溪水從眼角滑過,剛好露出了鼻子。
那騙他的老婆子消失不見,他靜靜地擰乾衣服,背起竹子回去,他看見師父坐在們旁椅上,旁邊是一位婦女抱著一位嬰孩,等悟哭卸下竹子,朝嬰孩一看,嬰孩立馬放生大哭起來,那女人興奮的說。
「謝謝你!他出生時不哭,我以為死了,要在附近埋他,剛好遇見你師父,讓我在這等你回來!我差點活埋了我的孩子,謝謝你!」女人越說越激動最後跪在悟哭前面。
師父坐在椅上靜靜地問:「你可知為何而哭了嗎?」。
這篇作品描述四段穿越的經歷:戰火砲彈,科幻武器,死亡體驗,生產場景。概念上很容易就想到唐代傳奇〈杜子春〉,還有芥川龍之介改寫的同名作品。原作是在修仙道的過程,一步步體驗人性的極限,必須保持靜默,無論遭受多大的痛楚凌虐,方有可能練得仙道。期間,杜子春經歷數劫,最後變成女性,歷經生產之痛,而在自己的孩子死了之際,禁忍不住,喊出聲來。喜歡把舊經典翻新的芥川龍之介,則是把孩子改成母親,讓杜子春難忍於母親受難而叫出來,功虧一簣。
〈悟哭〉藉由數段描述,闡述了人為什麼是人的憂傷之源。文字、敘事與結構都很流暢,看得出來是平素就有創作的基調。簡單而暴力的破題,點出了此篇要旨,究竟人是為何而哭,人的悲傷源自於何處呢?生命的本質終歸是無可閃遁逃離的傷逝。重點是悟的過程──一切如虛似幻,但每一段經歷又無比真實。某個層面說,〈悟哭〉也可以視為永劫回歸的體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