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教會最普遍的佈道口號大概是「信耶穌得永生」,在教會外牆、文宣單張上看得到,在福音園遊會、佈道會活動期間聽得到。但對我而言最「有感」的基督教口號是「信耶穌便當會少了雞腿」。這是我讀中學的時候流傳在同學之間的都市傳說,更大程度是對基督徒開的玩笑:由於基督徒用餐前都會禱告,就在他們閉上眼睛感謝上帝期間,其他人就可以趁機戲弄他們,例如把他們便當中的雞腿偷走。
慶幸我便當的雞腿通常沒有被偷走,不過是多了幾片讓人倒胃口的青椒而已。而幫我加菜的,就是同班好友光仔。我們從中學一年級開始認識至今,一直都是好兄弟。他喜歡戲謔地稱呼我「建基弟兄」,但至今還未成為基督徒。不過他對東方宗教倒頗有興趣,印度教、佛教、道教,以及各種中國民間信仰的知識,信手拈來,頭頭是道。我跟他談造物主上帝,他就會談印度教的梵天;我用聖經經文鼓勵他,他就會回我一句《金剛經》;我分享神學大師莫特曼(Moltmann)的盼望神學,他就會告訴我聖嚴法師對「空」的解釋有多精闢。
光仔雖然很博學、對東方宗教很有興趣,但他並不是特定宗教的信徒。在求學時期,他是個自然主義者,不相信有物質以外的現實,但表面上肯定基督信仰的價值。加上我作為他的好朋友,是個樸鈍熱心的基督徒,每年都會送上聖誕卡片、邀請他參加佈道會,他大概不忍心告訴我關於世界的(自然主義)「真相」,每每都報以一個微笑、一聲感謝。作為同學、好朋友,我們對彼此毫不客氣,冷嘲熱諷、人身攻擊,是友誼的日常。可是談到宗教話題,手足之情突然變為君子之交。隨著大家成長和成熟,我愈加意識到他心底對我的信仰其實是不認同的,也無意認識基督信仰。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我也漸漸收斂自己傳福音的蠻勁,談理財、家庭、社會、政治等話題,大家都比較自在。
在我們三十出頭的時候,光仔在香港的父親患上惡疾,而他則在美國,因為家庭和工作緣故不便回港。有好幾個早上,他帶著不安的語調來電(美國西岸的晚上),我剛好上班途中,聽他抒發對父親病重的焦慮和無奈。認識他二十年,他從來沒有對我表達內心強烈的感受,尤其是負面的情緒。因為通勤時間有限,我也趕著工作,所以每次只能跟他說「會為你父親禱告」作結。幾個月後,他再次來電,原來他已經回去香港,醫師預估父親還有一週的時間。他總算來得及在父親仍清醒的時候,陪伴他、對他說話,後來父親情況惡化,在最後的一週只剩劇痛和昏睡交替作伴。光仔在電話只講一句:「我好難過。」然後傳來一片死寂。我把不知所措的無言迴盪到他那邊。接著他問我:「可不可以為我爸禱告?」於是我就這樣帶領這位認識二十年的好朋友第一次禱告。
父親過世,後事辦妥之後,光仔就回美國去。沒多久,他在西岸名校博士畢業,在科技企業當工程師,在公司附近的近郊買房,獲得美國公民身分,然後成家。論學歷、財富、社經地位,他離我愈來愈遠。我們也不再是當年一起幫老師取限制級綽號,一人鯨吞兩公升冰淇淋慶祝寒假開始的輕狂兄弟。最近我們通電話的時候,談到我在基督教出版、在教會的「工作」。他以一貫毒舌的口吻說:「所以你們在教會上班的,禱告也能賺錢齁?」在我的自卑心發作之前,他補上一句:「我沒有要酸你啦,禱告的確是有一定的精神價值。」我反問:「那你覺得禱告是什麼?」他說:「我現在比較傾向不可知論,你向耶穌禱告有可能是真的。」我心裡感受到一陣溫暖,原來光仔仍然是二十多年前的光仔,我們屬靈上的距離更因禱告而拉近。
從此,我越發確信禱告是真實的(veridic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