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種田山頭火是個怪人,他熱衷自我放逐把四處流浪和乞食當生命中的修行,用抒情之手埋入俳句的小徑中。此外,他對於醃漬醬菜的味道,有強烈的偏執,毫不掩飾自己追求醬菜的高境界。他在《山頭火随筆集》(講談社文芸文庫、講談社)中,這樣寫道: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不知道醃菜的味道。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懂得品味醬菜的奧妙。
鹽漬大白菜,本身就可稱為鮮味,令人喜愛;而味噌醃大蘿蔔也不錯。 芥菜的香氣、茄子的色澤、黃瓜的爽脆、金針菜的淡雅,固然有其特色,但比起酒糟醃漬的重口味,我更喜歡清淡口味的醃菜。
我可以斷定,一位好妻子就是為她丈夫不斷提供美味的醃菜,相反,把醃菜弄得難吃無比的妻子,那必然是個壞妻子!
依我看來,無論是山珍海味,最後得來一盤美味的醃菜,才能稱為完美。一個不懂醃菜的美味,就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日本人。我甚至認為,醃菜和俳句之間,存在著同氣連枝的融和。」
在現代人看來,多少能理解山頭火的醬菜美味論,但這終究是其個人主觀的偏好,不能一概而論。尤其,用能否醃漬好醬菜侍奉丈夫味覺為判定妻子好壞的標準,別說女權主義者要向他揮動刺刀,連性格溫柔不善炊煮的妻子,聽到這種冷暴力的譬喻,定會向他掀桌子抗議。我想,聰明的讀者知道,我這樣比擬,純屬開玩笑。但坦白說,有些部份我同意山頭火的看法。去日本讀書之前,我不喜歡吃醬菜(我童年時期物質匱乏吃飯配醬菜是無可奈何),因為難吃甚至可說反感至極,直到賃居東京在租屋處炊煮,為了節省生活開支,才有機會深入傳統的蔬果店,嚐到各種道地的日本醬菜(如お新香)。這時候,我對醬菜的印象為之改觀,由厭食到欣然接受,從此愛上了日本醬菜。
從那以後,每次到日本旅遊勝地,我就想買各式各樣的醬菜,以千枚漬來說,一包薄薄幾片售價很高,我同樣面不改色(像買書一樣)買下。或許,從這裡也反映出我與山頭火相似的偏激性格吧。最後,山頭火用「同氣連枝」形容醬菜與創作俳句的關係,堪稱絕妙的譬喻,令我甚為佩服。我進而大膽聯想,臺灣日語世代的詩人和作家是否把日式醬菜之味寫進他們的作品裡?(2024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