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SilenceMontage 黃同學
男孩看著女孩,目光流動,翻騰出無數影史的經典與庸俗。我們本能地好奇著,女孩會不會也像男孩看著她那樣地看見他?好像拉岡的牢騷:「當我在愛情中渴望你的目光時,令我深深感到不滿足且終究缺失的是,你從不在我看你的地方看我。」
我們渴望像我們愛他/她一樣被他/她愛著,像我們看他/她一樣被他/她看著;我們站在他/她的位置,成為他/她──同時也看著自己,看向自己的慾望與期待,遂看見了我在看我自己看我自己。彷彿嬰兒第一次看見鏡中的「我」,而遭遇了主體分裂的衝擊。我是誰?鏡中的人是誰?對視著的我與我又是什麼?就像從一雙對跳的單人鏡頭中,出現了他者視角的雙人鏡頭,也同時是我自己的 POV 主觀鏡頭。
鏡中的我與他者視角的凝視,明明源於自我投射,卻令人莫名焦慮、恐懼、逃避,深怕鏡中之我,將趁著我們低頭洗臉時盯著我們;甚至在黑暗、恐懼中也總背脊發涼地感覺有誰在凝視著我們。就連私下出糗時,也會有種全世界都在看著自己的羞恥感,而這種「被看」的羞恥感,更悖論地存在於我們「看」他人比我好的自卑中;這都印證著我們在看別人時,卻看著自己。
我們下意識地將這些凝視投射到任何可成立的對象之中,甚至在無人之處,我們都試圖賦予這個凝視一個「鬼」的位格;好像拉岡說:「我只看著一個定點,而我被全面觀看⋯⋯我所遇到的凝視不是被看見的凝視,而是我在『大他者』的領域中所想像的凝視。」
「大他者的凝視」由我們的自身意識而出,是我們向外凝視的必然回溯,逼使我們努力活出自己所認知的世界對我們的期待與慾望,藉以滿足我們無窮被喜愛、被關注的渴望,俗稱「活在他人的眼光下」,如同《我心裡的太陽》緊盯著 4:3 畫框中的外野手男孩。
當場內場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專注在擊飛中的棒球時,男孩盯著的卻是冬日的初雪,任憑球飛過他的守備,他下意識地選擇回應原始感官中天降之美的召喚。而隊友隨口的一句:「你這樣又要被教練罵了。」作為本片簡短開場的作結,卻述盡男孩與我們所認知的大他者之間的巨大差距,為「凝視」鑄下點睛之筆。
積雪使棒球隊改為冰上曲棍球隊,男孩仍然關注他目光中的美景──女孩滑冰的美姿,可迎面而來的卻不是女孩的回望,而是教練的責罵與同儕的嘲笑。滿眼純真的男孩真能不受他者與大他者的轄制?在他看似超然物外的木訥底下,是一場寫實與內心寓言並行的日常晚飯。
餐桌置於畫面中央,男孩一人正對鏡頭而坐,畫面左側是同理男孩的父母,右側則是總潑灑一盆現實而刺骨的冷水在男孩身上的哥哥。當哥哥撂下狠話而起身,我們的視點跟著哥哥移動,由觀眾右側「走心」劃過心臟所在的左側,掠過男孩面前後,觀看視角巧妙地停在男孩身上,不煽情卻深邃地道出男孩貌似與世無爭的背後,是從未逃脫大他者標準化的暴力彈孔,也為滑冰教練面對女孩凝視的大他者凝視劃下伏筆。
最終,女孩沒有如約而至,本片對男孩與教練的著墨卻依舊那樣沉靜,好像冰面被刀刃劃過那樣,純潔且寧靜,而後再次被教練的洗冰車撫平。劃痕就此消失了嗎?或者對冰而言它從來就不存在?當教練不慎沉浸於往事,縱使只有一瞬,都被凝視的回溯所出賣。當他看著那時還跌跌撞撞的男孩,被生命劃痕下的純淨給莫名地吸引,他遭遇到了凝視對他的猛烈回望,他看見了自己,無論是過去的、遺失的,或是期許中的自己。
與此同時,更衣室的女孩也正凝視著教練凝視著男孩,在平實中幾乎成了卞之琳《斷章》裡的奇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看風景的人成為他人的風景,教練看男孩成為女孩的風景,女孩自己也成了大他者凝視中的風景;正如拉岡所說:「在視覺領域中,凝視是外在的,我被看見,也就是說,我是一幅圖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凝視螺旋,成為電影敘事的原力。直到關係層層遞進,從教練看著男孩,女孩看著教練看著男孩,男孩看著女孩,教練看著男孩看著女孩,男孩與女孩互相看著,教練看著他們的互看,最終三人被親密地置於同個他者視角的鏡頭中,在車上與戶外冰湖的練習、玩耍,除了觀眾外,再沒其它目光向他們旁若無人的快樂襲來。而衝突又再次將各自的目光拉開,回到彼此孤立的單人鏡頭。
一道凝視,便是千言萬語。在最安靜的世界,刺耳最喧鬧的紛擾。那些看似療癒的背後何其嗜血,看似浪漫柔和的目光中,也必定存在著權力關係的暴力。男孩對女孩的凝視中,只有青春愛戀的傾慕嗎?教練對男孩的凝視只有複製自我期待的慾望嗎?女孩對教練的凝視只有被瓜分的嫉妒與超出自身認知的恐懼嗎?他們看著彼此,然後被自己凝視著,同時活在各自意識中的大他者之約束裡,那約束他們的究竟是什麼?而在回溯中看見的自己,與慾望中的自己又是什麼?
男孩所凝視的絕美姿態中,缺席而臨在的是自己姿態的醜惡;而這個醜惡的姿態,在教練的凝視中卻是最純粹的美好,缺席而臨在的是教練已然喪失純粹的醜惡;而這個喪失自我的純粹醜惡,在女孩的凝視中,卻是面向他者的變態慾望,此刻缺席而臨在的,便是女孩某種目中無人的內在秩序。那些真實與慾望的差異,是最血淋淋的暴力;我們看見的美,是自己的惡,我們看見的惡,是自己的美。
那我們看見的就不是真相本身,而真正的真相則洩露於焦點的邊緣,甚至圖像之外。拉岡指出:「圖像本身不在再現本身中發揮作用,因為它真正的效果並不在這個再現本身。」正如創作者的主體本身,其實絕大部分都不曾出現在電影之中,卻揭露了電影之外的創作者本人(主體);我所再現的圖像之內沒有我,但在他者的凝視下就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和大他者的慾望與期待。當我被看見,我是一幅圖像,呈現出了「我」同與圖像不可被概念描述的屬性,你只能藉由凝視我來感受我,並藉此回溯,來凝視並感受你自己。我們是一個點,也是一條線。
絕美得令人瞠目的冰面流瀉於日霧中,目光也暗流著暴力,可卻有那麼一瞬,升起了我心裡的太陽。在幼稚的大他者對男孩跳舞、男女共舞的戲謔中,男孩與女孩終於能在空無一人的滑冰場裡暫避,專心奔放於只有二人交織的劃痕中,全神灌注於彼此凝視中最美的圖像。
此時,竟然有掌聲響起,他者的目光透過聽覺瞬間劃破了二人的世界,也劃破了觀眾,好像偷摸的小情侶被發現,遂被大他者拉回現實中審判;但鼓掌的卻是男孩的好朋友,盛滿了一臉滿足的笑意與止不住的讚嘆:「太好了!」這一幕,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大他者是我們意識中所想達到的最高、最完美、最無可指摘的樣貌;然而,這世上竟有比大他者更美的他者,看見的是美好而非羞恥。
這情節大可以是兩人跳完後,有一群躲在邊角的孩子們跑出來八卦、訕笑,但在景框外的創作者卻如開場望著雪而不望球的男孩,選擇了更美的目光。同時,他也讓教練看見了跌撞男孩的美好,而觀眾也藉此看見了創作者的美好,看見了自己的美好。可這並不是健康寫實的美好,是我們對人的善與對自己的真;真實中必定蘊藏黑暗,但當這些黑暗成為可供凝視的圖像時,它就如同太陽一般,能照亮、響應他人心中的黑暗,讓處於黑暗的人能被看見。
所以,成為彼此心裡的太陽吧,在這個時刻凝視的世界中,縱使我們永遠會在自我意識中被大他者擺弄,並時時質疑著自己是否美好,而世界也大半會以自己意識中的大他者制約,有意無意地壓迫著我們;縱然我們如此平庸與傷痕累累,我仍希望當我被看見而成為圖像時,不僅能被那些溫暖的目光看見,也能讓我們目光中的美好,在凝視必然的回溯中,循環往復地以彼此溫暖的視線,編織出那幅我們心裡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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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提供/光年映畫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