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社工的7年工作職涯,我無意間得出了「或許我並不是真的對助人工作很有熱忱,只是對人很感興趣跟好奇」的反思,那還有什麼是我這幾年從沒有發現的?「去除現實考量的因素,像穩定的工作、收入、符合大學科系等,是什麼持續讓我對工作保有熱情?」我從這裡出發。
在我還是社工的時候,我大多數的工作經驗是在精神疾病這個領域,有在醫院和公家機關服務過。常見的其他領域,還有像高齡、婦女、兒少等等的,是用服務對象的年齡做區分,也有依服務對象所需的服務做區分,如家庭暴力、弱勢兒童、高風險家庭、身心障礙等等的,其實各自都有一些重疊的部分,但也各有不同專業及系統。
而如果真要說所有的服務對象中,有什麼一樣的地方,我會覺得那就是多數都有1個以上議題需要解決,有時候家庭經濟狀況差,接連著可能是家庭關係不好、可能是家庭沒有可工作的人等等等的組合,或相對複雜或簡單,但我覺得最印象深刻的,常常是在工作中自己價值觀甚至是信念被考驗的時候。
早在我剛進入職場的時候也才22、23歲,雖然我有社工師執照,但跟其他剛開始上班的人一樣,也會擔心自己實際工作能力不好、擔心沒辦法適應上班族身份,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份工作更難以應對的問題並不是技能或者知識本身就能滿足,而是更多的「智慧」、「人生經驗」、「生命經驗」等等很難言語、很虛無飄渺的軟實力。「助人工作是一門藝術」,我相信很多同業都聽到爛了,但真的有它的道理在,我認為正因爲主體是「人」,所以沒有標準答案,並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你的信念是什麼?
社工職涯的最後3年,我主要的臨床業務重心是在精神科的急診跟加護病房,以及酒精和藥物成癮的專科項目。老實說,這些年的工作經驗和接觸過的家庭,真的有許多的故事一時半刻也說不完,但有幾個畫面卻實實在在的烙印在我心中,縱使細節忘了,那衝擊感也像是在水泥乾之前就站上去的腳印那樣清晰。
在急診留觀的房間,我站在床旁,圍繞在病床的還有個案父母跟醫師,三坪的房間,擠滿了焦慮和不安的情緒。
根據父母親描述,個案自從接手經營朋友的酒吧後,可能因為壓力太大,容易生氣、摔東西,還亂買奢侈品,最近言行顯得怪異、忙碌及混亂,出於擔心他身心狀況,於是掛號就醫,父母的話中充滿了對這個獨生子的擔憂。
經醫師確定需要留下住院治療後,我留在床旁繼續陪著他們。
在了解更多家庭狀況和個案生活時,面對躺在床上意識不清地個案,母親眼淚已經止不住一直流,只剩下父親還回答著,直到個案模糊地問「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我看到一大滴眼淚無聲地落在床欄上
「你要乖要聽話,爸爸跟媽媽一定會常來看你,你要趕快好起來」父親梳著躺在床上兒子的頭髮,眼淚再也忍不住。
父親穿著高爾夫球品牌的衣服,看起來像一位商場上的成功人士,人們可能已經想著他在臉書上分享豪華生活、奢華美食,但我只記得此刻他轉身摘下眼鏡擦眼淚時,害怕跟無助的表情,手上的金色勞力士隨著動作閃爍,但在這一刻,這一切都顯得格外諷刺。
錶再貴,時間也不會是贈品,從來都不屬於我們。
這故事的主角是醫療同業,是位護理師,在北部教學醫院努力辛苦工作,升到了副護,定期每月寄孝親費給南部的母親,有空就會返家,母子雖相隔兩地,但母親是他堅守的責任和牽掛。
無奈個案疑因工作中的安全疏漏,遭病毒感染腦部。從高燒到住院,再到無數次的檢查,這像是一場噩夢。即便身體康復,他再也無法勝任之前的工作。接連數月的工作表現不佳,個案在院方的建議下自請辭職,院方也沒有針對職災給予任何補償,最後搬回了南部跟母親一起住。
我問個案母親:「難道都沒有想透過法律的途徑,來向院方爭取或甚至討論任何補償的可能性嗎?」我是真的很替個案抱不平。
母親輕聲回答:「現在他沒有工作,我也沒有收入,我們請不起律師,何況我也沒有心力邊照顧他、邊跑法院,我現在只希望他住院趕快恢復,出院後可以再找個小診所工作,我也去工作,這樣生活就能過下去。」
我心裡想著,情況可能比她所想的還要嚴峻,但此刻,我只能尊重她的決定。接著,我試著轉介她一些社福單位的資訊,但她輕聲拒絕了:「我不想麻煩別人啦,還有更多人比我們更辛苦。」
「這樣妳真的會很辛苦」我說著
「啊就遇到了」母親好似坦然卻無奈地用台語回應
她的語氣平靜,好像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但這五個字道出了她承受的一切重擔——勇敢承受也無從選擇。是我聽過最勇敢卻又無助的五個字。
來自生命的禮物,速度第一,品質第二,滿意度第三,在所有社會衡量你的標準裡,一切無足輕重。
某年開始,我們很密集的每週都會到看守所進行結構式的團體治療,最主要的目的在於協助目前受勒戒的個案們,透過回顧過去的生活,他們可以更好地了解自己和家庭之間的關係。希望在未來返家後,能夠從不同的角度看待自己,並反思過去的行為。而這連續一個多月每週的一小時,也是那個可以暫時離開混雜的團體,可以跟自己好好認識跟相處的時間。
我記得有這麼一說是,只有勒戒0次,跟勒戒過無數次以上這二種人,也就是勒戒過程中 會認識更多同類型的人,互留聯絡資訊,所以離開後,還是難以脫離既有的同溫層而再次犯行,而阿華正是那個無數次的人。
阿華有著典型男子漢操(台語:身材),高高壯壯,帶點肉量,帶著粗框眼鏡,談不上兇狠,但也感覺不好聊天的樣子。但人不可貌相,這次的團體中,看起來不好聊天的,包括阿華,反而話都特別多,而且很能反思,看起來好聊天的,卻都對團體內容不感興趣,句句都句點。阿華總是會以過來人的身份開導他們。
那週我們的主題是心理劇,方式讓每個人有機會重新站在過去的人生事件,換位思考,體會當時其他人的感受。透過這樣的角色扮演,他們能夠跳出自己的視角,理解曾經的誤會與遺憾,而阿華選了最後一次見到他姐姐的時候。
阿華說家裡面他跟姐姐最要好,自己是單親家庭,姐姐總是會在他出事的時候到警局保他,但姐姐的耐心也不是用不完,終究對他徹底心灰意冷,他想重演那段跟姐姐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
在協助他重現了當時候的自己跟姐姐,確定了各自的台詞、情緒和劇情後,再到最後由別人演阿華跟姐姐,我們讓別人扮演阿華和他的姐姐,阿華從旁觀看,說出了那些他當時未能說出口的話。
他對當時的阿華說:「你再來還會犯更多的錯,但你走得過去,會沒事。」
他對當時的姐姐說:我記得你那天對我說,「阿華阿,姐姐真的愛你,但我真的累了...」
話還沒說完,聲音顫抖、眼淚已經開始流。那一天,姐姐最後一次站在他面前,眼中充滿了無奈與疲憊,好近卻又好遠
記住兩件事,忘記兩件事,學習謙卑。記得我們對他人做過的壞事,以及別人對我們做過的好事。承認自己的不完美,並有所懺悔,並以謙卑之心面對自己需要別人的事實,並心懷感恩。—「憎人心態,傑・謝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