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一趟母校和老師們相聚,她告訴我說聰明卻不擅的社交的「自閉症」學生越來越多了,因此快退休的老師,搖身變成教授大學生們「如何交朋友」、「如何談戀愛」的社交達人。但我納悶的是,近年來隨著對個人心理健康、內向型人格等關注度不斷增加,社會逐漸意識到,每個人都應該有權以自己的步調與方式參與社會活動。但在身心障礙者的情境下,我們是否在要求他們「適應社會」時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將身心障礙者推向了只當E型人的「過度社會化」困境?
一、教育中的過度社會化
許多學校雖然在形式上進行了無障礙設施的改善,實質上,教育文化仍然以非障礙者為標準。這意味著身心障礙學生必須不斷調整自己,以適應那些不斷改變的標準和期望。例如,過去在學校中,我們被鼓勵「像其他同學一樣」,無論是參加體育活動還是完成某些團體任務,而忽視了我們在身體和心智上的不同。這種被迫同化的過程,使得許多身心障礙學生感到壓力和無法表達真實的自我。
教育體系的初衷本應是培養多元化的人才,但實際操作中,卻往往以強調「合群」,「標準化」及「融入主流」為核心,忽略了身心障礙學生的獨特需求。這種過度社會化的壓力使得學生被迫壓抑自己的特質,努力融入一個為非障礙者設計的系統。
不僅導致身心障礙學生需要壓抑自己的個性和需求來融入大群體,還使得他們逐漸失去自我認同,以追求與健全人「一樣」的表現方式,最終可能導致心理壓力的累積。同時,健全人也無形中建立了如果不主動開朗不積極求助溝通的身障者,也就不夠融入屬於「我們」的社會。
二、職場中的過度適應與挑戰
進入職場後,身心障礙者面臨的過度社會化壓力更加明顯。職場的效率文化和標準化要求,對於任何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無論是團隊合作還是靈活應變,這些標準往往忽視了個體的實際能力,尤其是對於有身心障礙的員工,他們必須更加努力去適應這些為健全人設計的標準。
而在這種壓力下,其實不僅是身障者,而是所有人都會選擇了自我壓抑,以避免被貼上「不適合」、「低效率」的標籤。他們努力去符合標準,甚至試圖超越自己身體的極限,最終卻感到身心疲憊。這種「過度適應」的情況,不僅不利於身心健康,還可能導致他們質疑自己的價值。
心理學家艾利克·弗洛姆(Erich Fromm)曾指出,過度社會化會讓個體失去自我實現的能力,最終陷入「機械的順從」。對於身障者來說,這種順從意味著他們為了符合社會的標準,可能會放棄爭取自身的權利與利益。這不僅剝奪了他們應有的社會資源,還可能讓他們在面對歧視和不公正待遇時無法發聲。
三、過度社會化的廣泛影響:健全人與「社交達人」
所謂「過度社會化」(over socialization)是美國社會學家Dennis Wrong提出的概念。是以現今社會學普遍以與人群進行積極接觸行為為正面價值的反思。過度社會化認為人太積極為社會服務或認同社會意見,名義上雖然是為合群,但在某種程度上卻是為掌控社會的當權者而活卻不自知,因而造成自我意識的喪失成為他人的傀儡。
身心障礙者在某些社會制度的要求下,不斷被推動融入「標準化」的社會框架中,試圖讓他們與主流群體的行為模式無縫對接。然而,這樣的要求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了身心障礙者的多樣性需求與限制。研究表明,身心障礙者的需求並不僅限於參與社交活動,而是更深層地希望能獲得他人對其能力和潛力的認可(Smith & Molloy, 2018)。同時,有些社交標準,例如參與團體活動、出入社交場合或展現「活躍人際關係」,其實是以「健全者」的標準來衡量的,忽視了身心障礙者可能在體力或心理上難以達到同等的參與程度(Jones, 2020)。
有趣的是,這種過度社會化的壓力並不僅限於身心障礙者。隨著社會進步,健全人同樣受到社會對「完美社交能力」的壓力影響。如今,社會普遍推崇外向型人格、社交技巧,連在見不到面的社群媒體也要求每個人都要展示「自信」、「魅力四射」。但是,憑什麼要強迫身心障礙者也要成為「社交達人」呢?
在社會的這種期望下,許多健全人已經開始以「I人」自稱,反思過去過於強調外向特質的文化。越來越多的人重視內向型人格的價值,也開始關注自我療癒和心理健康。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何我們還要強迫身心障礙者去迎合那些他們無法或不應該去追求的社交標準呢?
四、融合教育的再思考:什麼是真正的融合?
身心障礙者往往被期望「跨出第一步」,適應社會、融入同儕,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這些期待是否合理?同儕之間的疏離,並不一定是身心障礙者的個人選擇。相反地,許多身心障礙青少年與普通青少年一樣,因為大人過度的「關注」而感到壓力,甚至被邊緣化,失去了與同儕自然交往的機會(Brown, 2019)。這也說明了,對身心障礙者的融入期待,不應該是單方面的「適應」,而是雙向的「理解」和「接納」。
當談及融合教育時,問題往往集中於「如何讓身心障礙者融入正常教育體系」,但這是否將身心障礙者視為需要被「改造」的對象?融合不應是「塞入一個標準框架」,而應是創造一個包容多元的教育環境。融合教育若僅僅是形式上的「安排」或「標配」,而未考慮到個體需求,反而可能增加身心障礙者的心理壓力,造成所謂「偽融合」的情況(Naraian, 2016)。
「同儕互動的需求」是否應該一視同仁?是否一定要讓身心障礙者參加那些以體力為主、社交密集的活動,才能被認為「融入社會」?事實上,對於許多身心障礙者而言,維持日常的身體機能已經耗費大量精力,要求他們頻繁參加社交活動,可能會對他們的健康和心理產生負面影響。真正的融合,應是讓每個人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中發揮,而不是強迫符合某種單一標準。
五、多元表達與社會認同的重要性
我們應該尊重每個人的多樣性,而非強迫任何人去適應一個不屬於他們的標準。無論是在教育、職場還是人際關係中,只有真正包容不同的需求與特質,才能建立一個更加公平和諧的社會。對於身心障礙者而言,過度社會化不應該是他們融入社會的唯一途徑,尊重他們的真實需求和個性,才是社會應該追求的目標。
數位時代的來臨為我們創造了更廣泛的表達平台,使身心障礙者能夠突破現實中的障礙,以各自擅長的方式展現自己。例如,一位臉上有疤痕的孩子可以用歌聲感動他人,聽不到聲音的人可能在游泳池中展現驚人的實力,而坐著輪椅的藝術家也能以畫作震撼眾人。當個體被允許在多元平台上表現長處、獲得社會認同時,往往能夠更積極地投入社會活動,而不是因「標準化的社交需求」而被排斥(Shogren et al., 2015)。
最終,我們是否應該重新檢視對「人際關係」的定義,並反思是否真正實現了身心障礙者的平等權利?融合教育的核心應是賦予每個人表達自我的機會和達成成就的環境,而非單一標準的「社交融入」。只有當每個人都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得到機會和支持,身心障礙者才有可能充分發揮潛力,並為社會貢獻獨特的價值。這句話提醒我們,真正的融合應該是基於多樣性、接納和尊重,這樣的融合才可能真正為社會帶來積極的改變。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