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從劇本本身看出本片的問題
被類型模糊的主題
「白色恐怖」的歷史和現代的我們的關係
與<謎樣的雙眼>、<烈火焚身>的聯想
鍾孟宏導演是台灣影壇一個特別的存在,他的早期作品象徵某種小眾品味,自<陽光普照 A Sun, 2019>逐漸進入主流目光,2021年以<瀑布The Falls>獲得第58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原著劇本兩項大獎,卻也以本片收獲兩極化評價。對我而言,鍾孟宏始終太「高」了,他的作品彷彿總是概念凌駕於電影本身,網路、社群已有許多評論就不再贅述,單就<瀑布>來看,該片對女主角的塑造過於理所當然,與其說是厭女,更像印證了女性主義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近年提及的「菁英女性的恐弱症」,從女性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態,到男導演來表現女性的恐弱是相當微妙的,越是出自無意識,反倒越是透過男性觀點放大、強化了女性恐弱的「弱」。
而今年,他的新作<餘燼 The Embers>更在檯面上掀起一片負評。選擇以白色恐怖為題材就註定有相當程度的風險,從片名就能聯想到「炎上」,但在看完片後,卻不知道鍾孟宏藉著這部片到底想要點燃什麼,從意識型態、轉型正義的角度同樣已有許多精闢論述,我嘗試從一個普通觀眾的角度試圖理解,<餘燼>帶給我的不適從何而來。
問題就出現在劇本想說的和電影最終呈現的全然相悖,像是一個人口裡說的和實際做出來的明顯衝突。
在媒體的訪談中,鍾孟宏提到:「大約12年前,我搭機巧遇和侯導,聊起台灣電影。他說,台灣電影應該像韓國電影,大家一起把市場做大,才有機會衝出去。而解救方式就是拍類型電影,把理念藏在故事裡,讓故事走在前面,使觀眾從中慢慢理解……」也曾說過在<瀑布>還沒定剪時,就決定要做白色恐怖這個主題了。這段訪談其實就點出為何許多觀眾看完表示<餘燼>是一部以歷史為包裝的犯罪類型片,暴露本片在形式與主題間的捉襟見肘;並不是說類型不足以承載歷史,而是若大多數人的理解都放在形式之上(緊湊的警匪追逐、近身肉搏的動作場面、兄弟間的衝突情誼、緩衝的插科打諢),不論對歷史背景做了多少功課、創作時有怎樣的用心都將無法被讀到。
劇情從一個連環殺人案牽扯出台灣(上一代)長久以來紛擾、爭議的歷史事件,但當我們仔細思考這些角色關係,連環殺人案的被害者都是當年白恐加害者的下一代,這類「復仇」概念,顯然停留在刻板的「父債子償」,甚至為了讓他們死不足惜,還把他們寫成詐欺犯、遊手好閒的小混混,成了完全的工具人;相比許士節卻向身為白恐被害者後代的小莫說:「時間都這麼久了,為什麼還沒放下」,究竟下一代是該背負(上一代的罪與仇)還是該釋懷,擺明立場雙標,同時也顯現為了類型(推進事件)而忽略內涵的深究。
「很多時候,我們只是把兇手抓起來,但並沒有把真相交出去,更何況正義,有時候就薄得像一張衛生紙……」這句對白應該是全片最大的批判,諷刺的是,這部片卻成了這句話批判的本身。電影給了我們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一樣沒交出真相,由於缺乏完整的角色鋪陳,我們無從得知已然成為大老闆的小莫為何賭上所有身家也要復仇,為什麼那些被殺的下一代比眼前的許士節還該死,小莫在思考什麼?他的恨又是什麼?我們也無從得知,為何管家老魯願意成為從犯、為何巴黎先生願意放下罕病的孩子鋌而走險……?這些「為什麼」正是需要被揭露的真相,卻成了電影最大的懸疑,由小莫廉價的死亡硬生生畫下句點,無法追問,或許根本連編導也沒有答案。
我們很難不把小莫的「死」與劇情中共諜案兇手的「生」拿來對比,死者(連同他的上一代)再也無法說出真相,活著的許士節卻有發聲的機會;當女兒問他:「明知道是錯的事,為什麼還要去做?」,屬於許士節版本的真相只有這句話:「因為信仰」,彷彿蒙上信仰的光環就能至高無上,或許這樣的安排並不是刻意遺忘人類歷史上有多少假信仰之名所犯下的絕對的惡,而只是試圖以客觀角度傳達出人類的某種譫妄,然而鍾孟宏不可能不知道這樣的客觀是不存在的,每顆鏡頭的選擇、每句對白、每段劇情走向都在傳達觀點,於是許士節還能在結尾自白(很可惜,還不是在和小莫的談話中帶出)、某程度和女兒終於交心、甚至女兒與張振澤感情發展到後續還能得到一個相對圓滿的晚年(成為丈人),都讓人不禁疑惑無可挽回的劇情歪斜,到底想要表達些什麼。
如果說,得以釋懷的前提是雙方能夠展開對話,許士節被小莫囚禁的設定是最可惜的,那是因為脅迫,也缺乏理解的意願,而只剩下為觀眾解釋來龍去脈的功能性(小莫不早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完全靠著兩位演員的演技、氣場來模糊掉這兩個角色實際上沒有多深刻的交流,只見許士節單向輸出「時間教會他的事」,而小莫依舊沒有道出並不是所謂「歷史錯誤」能輕描淡寫的創傷,僅是這樣就被強行設定雙方有了「對話」,就像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延伸到片尾許士節因而想像出年幼的小莫來拜訪自己的情節……
「我沒有要透過電影和解、要彼此原諒,這都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拍一部電影、一部大家都覺得很好看的電影……」的確如同鍾孟宏所言,不存在和解,一切只是幻覺,充其量,我們都活在當權者的幻想裡,被名為空虛的國家概念,那些曾經為了「『國家』安定」所行的惡,也讓我們別無選擇地成了莫名的關係人,而屬於我們的真相又在哪裡呢?那絕對不存在於盧律銘刻意煽情的配樂裡,或是用來點綴、討好某些觀眾的無意義的感情線裡,如果真相就是蒼白、貧乏的,難道此時此刻我們還沒有能直面的勇氣嗎?
「時間是很有趣的東西,它不只有趣,還教會我很多事情,包含怎麼解決傷心的事情。」這段棘手的歷史,對任何創作者來說都不只是一個題材的選擇,而是選擇一個闡釋的角度,也許有一天人們可以不再傷心,不代表就得隨著時間忘記,更不代表得用這樣的方式喚起討論和記憶。看完電影後,我聯想到<謎樣的雙眼El secreto de sus ojos, 2009>、<烈火焚身 Incendies, 2010>帶來的震撼,即使莫名的關係人沒有權力去談是否原諒、是否和解,然而我們需要那樣的後座力,能去意識到人類的惡、命運的脆弱,好讓時間,也無法使我們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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