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羅惠瑜在《衝突與認同:台義國際藝術交流展》裡的“媽媽的自我凝視”,呈現了植田正治的構圖,但不是精心設計的場景擺拍,不是森山大道式的瞥然快拍,鏡中人幾乎漠視鏡頭,而唯一自覺、在意、投射鏡頭視角的,則是反身的攝影師媽媽。而這個媽媽,或者遠眺他方,更多的卻像培根(Francis Bacon)的畫中主角,面目模糊。凝視之下,怎麼反而不是側目便是面目模糊了呢?
藝術家想要藉第三雙眼的我們觀眾,穿透她自己對自我角色、志願、欲望、感情、計算、游移、拋棄的此起彼落交相侵覆下的反身觀照。然而,這個觀照,卻迥異於培根的那些無聲的吶喊、瘋狂、歪曲、無力。我們看到的,是伴隨歡樂的孩子與靜謐的家園裡,一個宛如中流砥柱的堅定支柱--作為藝術家的無我無私(Selfless)的母親。媽媽的凝視,就再度將她自己與我們觀眾代入相框內的虛擬實景(Virtual Reality),於是,我們再也不是以無辜之眼旁觀他人家庭倫理劇片花的觀眾,也不只是見證藝術家羅惠瑜親子時光的第三者。我們、羅惠瑜,都掙脫了有形相框、螢幕、鏡頭、決定性瞬間的形式美學,體驗並且繼續參與了人生的創造活動。
即以最平實的眼光來看:惠瑜選出蓬頭垢面--欸!其實是亂髮覆面--的親子照片,光是這種不避忌的、不美顏的影像,就足以讓所有為人父母者心有戚戚焉。至於那張在兩個小孩身旁跳腳的照片,更是所有父母抓狂的日常。歷來謳歌聖母皇太后的藝術,要不就是封神,要不就像折元立身那樣揭露無力回天的悲涼,否則就像石內都的緬懷傷疤遺物。像惠瑜這種不失幽默的視角,除了讓人備感親切,卻比「淺田家」之類的家庭照有多一層的省思。
惠瑜的“媽媽的自我凝視”隔鄰是汪曉青蜚聲國際的“母親做為創造者”。相較之下,二者在規畫、視角、構圖、意向、張力上,是衝突的對照組。但是,母親作為藝術創造者、身體創造者、藝術與人生的共創者,則是這兩個系列認同的公因數。進一步來說:這種角色競合之下的觀念,不但突破了外界習以為的第一代女性主義,更是對女性苦樂交織的負擔與恩典的義無反顧。然而,與曉青的系列最大的差異,卻是惠瑜這系列在一雙兒女長大以後,就再也難繼續下去。因此,把這系列當成一段稍縱即逝的歲月紀錄,未嘗不可。惠瑜自己知道抽刀斷水之無謂與無奈,乃拍攝了一張母子女三人身影模糊背對鏡頭一同望向遠方的照片。我立時聯想到妮可基嫚的《神鬼第六感》(The Others)最后一幕:媽媽與孩子們永世團聚,不再分離。
此間攝影界與女性藝術家主流偏好大敘事、戲劇化場景、迷幻氣氛、狂野自剖,耽美情調,種種都與惠瑜的作品系列格格不入。然而,像“媽媽的自我凝視”這種自家腳根下的人生實相的寫照,特別能觸發我的感動與認同。這種作品若在日本,都有資格競逐「木村伊兵衛賞」了。我知道惠瑜的創作系列是生生不息,毋庸置疑的。謹此期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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