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回診日。
等待時,我在看《人類群星閃耀時》,覺得恆星時刻這四個字真是美,並思考自己的生命裡有沒有這樣的瞬間。我想到了兩個,一個應是第一次翻開紅樓夢的時候,另一個是站在紐西蘭Lake tekapo旁;前一個改變了我一生的知識體系,後一個令我迷戀到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在這裡。
醫生說,現在還會想要死嗎?
我回答,那天爬上十四樓,趴在牆沿時,是我最認真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後來我覺得,其實我是想活著的。我只是太痛、太累了。死亡像是一個未知後果的逗號,我太想將這一切暫停下來,所以才渴望死去。死亡在我腦中似乎被美化成一個象徵,安寧的,停滯的,切斷一切留戀的。
醫生問起軀幹化現象和疼痛。
我真的很痛,但就吃止痛藥,藥局開的,消炎止痛鎮定,一次要吞兩顆,兩顆不行就吞四顆。幻痛倒是很嚴重,前天洗澡前,我全身痛到胃都在痙攣,我知道皮膚已經沒有傷口了,但關節表皮痛到像在流膿流血。洗澡對我來說很折磨。甚至會讓我混淆,我現在的痛到底是真的身體在痛,還是大腦在痛。
醫生說,看來早上的那兩顆藥沒什麼效果。
我說我不知道藥的效果。多少年了,一天要吃十幾顆藥,多到後來我也不知道每顆藥的效果。我就是吃。聽話的病人該做的事。
醫生說,他要調整一下。問我還有沒有其他。
我說,我的思維反芻現象很嚴重,類型集中在「我不被人理解」這件事上,而我感受到的情感是憤怒、不甘。
醫生問,通常應該是感到悲傷,為什麼是生氣呢。
我回答,因爲夢到以前的事情,小時侯同學們說我是裝病的,還有大學休學前我試圖請假但拒絕被理解的事,所以這一次,我什麼都不想解釋了,誤解就誤解吧,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何況死了本來就是什麼也都不能要了。但當時必須勉強接受,沒有處理的怒意埋怨,似乎都在這次浮現。
我說,我把工作辭了,所以我現在是個純粹的病人和考生。噢對了,我昨天徒步走了兩公里,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為什麼我沒有自殘行為。
醫生問,為什麼。
因為,拿美工刀劃傷自己、順著血管痕跡割破皮肉這些事情,沒有以前全身傷口時痛。以前,以前,傷口很大時痂總是結不好,我早就習慣了徒手撕痂,血會冒出來,組織液會冒出來,真皮接觸到空氣流動時刺痛像粗針扎的,那個瞬間我會盯著傷口,呆呆地腦中一片空白。忘記討厭自己、忘記討厭吃藥、忘記遭遇到的冷眼嘲諷嗤笑。可能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習慣以這種方式自殘了。
我還會把撕下來的痂疊在床頭櫃,小小的一座山。
看著血冒出來,從鮮紅色到乾涸的黯紅褐色,也不會給我帶來刺激和愉悅,只令我厭煩。我難以形容有多討厭指甲縫裡有血漬時要清洗處理的感覺,討厭到,現在去做美甲,任何深棕、琥珀、紅色系的指彩,我都會有指尖又染了血的錯覺。
所以現在,任何自殘行為對我的強度都不夠大。我會越過自殘,直接尋求死亡。那比較乾淨俐落。
醫生說,這有點嚴重了。
他問我,你知道世界上強度最高的自殘行為是什麼嗎?
我有點好奇。
是活著。世界上強度最高的自殘,其實就是活著。
我被逗笑了,說,那看來,我的膽子沒有我想像的大,只是個想要逃避的膽小鬼。
出診間前,我問醫生,這樣子算是復發嗎?但很奇怪,這次沒有原因,也沒有徵兆,我找不到源頭。
他沒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而是告訴我一個新的名詞,內因性憂鬱症,病理學上,沒有任何原因引起的憂鬱症。這種病的學名很有趣,字詞拆解後翻成中文,是「黑色膽汁」。
黑色膽汁。讓我聯想到沙特的《嘔吐》。
結束問診後,我查了一下,「Endogenous Depression」,「個人無特別的外在事務影響,壓力,情緒壓抑或其他因素所發的憂鬱症」,「通常對藥物的適應性極佳」,「 一些醫界權威甚至認為並不需要特地的診斷分類。」
所以,這些痛苦,在病理學上其實稱不上嚴重,是嗎。
昨天燙完頭髮,我在市裡徒步走了很久很久,戴著口罩、蓋著帽子,宛如幽魂一樣的漫遊。
我路過了好多間補習班,好多間診所,多到意識到該是不是該計數,又因為已經錯過太多而放棄了。我看到了剛出爐的麵包,櫥窗裡看起來很舒服的針織衫,潛艇堡店濃濃的黃瓜味,剛下課在練舞的學生,便利商店販賣的冰淇淋,路邊盆栽裡搖曳的假薰衣草。
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慾望,只進了幾個月前就看好的店,買了一瓶乳油木果香氛。店員說這算不上淡香水,全身都可以噴。
其實我有一瓶薰衣草的香水,是我鍾愛的味道。但薰衣草聞起來太有生氣,乳油木果剛好,可以遮住腐朽的氣息。
有一間店,櫥窗前的看板,左上緣畫了一個太陽,用粉筆寫著:「願我們兩個人都能活成一束光,綻放所有美好,讓這個世界因為你而變得更好。」
我停下腳步,像個怪人一樣駐足在玻璃窗前,像個故障的機器人,緩緩地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開相機功能,對焦很久,才拍下一張照片。

不過今天還是有一件很美好的事。下午,我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夢裡的我坐在一台小型全透明的機艙裡,就在駕駛座隔壁,底下是淺淺的水藍色的海,澄澈見底,碎寶石般的波光粼粼。我彷彿飛在一個度假聖地的上空,抬頭,陽光照進來的地方,有一個穿越機艙玻璃折射的倒影,是一隻白色的小粉蝶,垂吊在小白花上橙黃的花蕊上,顫顫微微,纖細的脆弱和美。
我拿起手機,試圖捕捉這個成畫成像的丁達爾效應。
飛機又往前飛,左右兩側都是很高的峭壁,有人趴在很大的游泳圈上漂浮。向右飛去,仰極頭,是兩顆高聳筆直的山櫻花樹,濃濃的粉,不是春櫻的嬌弱,而是韌性而濃彩的,所謂綠煙紅霧的那種濃媚。
醒來之後,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做比這更美的夢了。
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碎藍寶石般水色澄澈的海域嗎。
如果有的話,地球一定是宇宙中最好的星球。
2025.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