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他剛上國中,便開始每晚面對父親酒後的吵鬧。
清晨,他常踏著晨霧的露珠到校,除了老校工跟他那隻快掉光毛的狗,整個校園籠罩在寧靜青茫之中。他推開教師辦公室的木門,盯著那架風琴,渴望觸彈那黑白鍵流淌的音符,能宣洩他底哀傷與孤獨,但始終沒勇氣,
只能漫步在空蕩蕩的操場尋找含羞草的幼苗,輕柔撥弄,如在拂撫著夢幻中情人的細
髮;或者等待旭日初昇,點畫一地綠草上的晨露,妝映著珠圓豔彩,讓他癡癡臥對。
之後,他買了一支蝴蝶牌的口琴,按圖索驥照著盒子蓋上標示的DoReMe,
無師自通有模有樣的吹奏起來。
他父親的紅標米酒依舊在黃昏漁船返航後的餐桌上斟酌。
翹著一隻腳在椅條上,與他手上金馬牌的香菸,嬝娜成一片迷濛,宛若海中孤舟,
並且時而嘀咕時而咆哮,像是與海湧在比大聲比粗勇,比一世的滄桑。
伊最常叨唸在口的是:阮老爸五十一歲就死去,我還有幾年可活?
記得有一次大他六歲的三哥,受不了這般夜夜叨唸,一氣之下把牆邊空的米酒瓶都踢
倒,在鏘噹聲咒罵聲中,倆兄弟跑到暗夜的海邊,哭倒於冰冷的沙灘;
母親也因不耐於他父親每晚酒後的番顛,也隨之起罵,一桌的碗碟常隨著晚霞齊飛,
震天價響著這小村落的每個青少之夜。
這玻璃矸的紅標米酒究竟是什樣滋味呀?怎麼能讓在風浪中打滾一世人的父親,
如此沉迷於搖頭晃腦腳步踉蹌的喧嚷中呢?
十五歲的他,像賊樣般的帶著新奇緊張又小心翼翼及似乎懷著某種報復的心態,
在飯廳桌腳旁,找著他父親擱著未喝完的米酒直灌一口,酸腥嗆辣,直叫他吐了出來。
但多少也偷進了半口入胃有吧!?不久那暈眩鬆脫如騰雲駕霧君臨天下的爽氣,
令他一掃壓抑卑屈的桎梏。那一次,他醉倒在瓦厝的簷下,隨著他母親發現時的呼叫,
在他尚有意識仰躺直望天際的眩目中,他似乎聽到自己吹奏的口琴聲中,緩緩低盪著---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他在國中二年級喜歡上他的音樂老師,高挑白晰馬尾長髮一襲長裙飄逸,
雅靜帶著淡鬱的氣質,每次的獨唱考試,隨著她的風琴伴奏,他最賣力也總獲得最高
分,但她一直都是不茍言笑,看不出的情緒,他只能酸澀的偷偷默默的窺視著…
只半個學期她便調走了。而那張蒼白陰鬱的臉,卻一直在他的回憶裡縈繞盤旋。
而後,他又喜歡上了他的導師兼體育老師,爽朗也是長髮披肩,總是白衫白褲裝扮,
全班都稱之為:白小姐。
而這時,他在口琴上已學會難度較高,輕快節奏的另一首---
哎呀不得了 實在真糟糕 我的火雞呀 跑到哪裡去了 快點找一找
快點找一找.........
有次上完體育課後,她與他及三兩同學坐在操場草地上閒聊,老師和顏悅色的告訴他,
是否不要在作文式的週記上老是重複記載著與妹妹爭吵的瑣事呢?
對一個鈍愚傻呼呼的毛頭小子,當下如棒頭一暍,令他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打通了任督二脈般的開啟了不同的思域。
那一年在全校入選作文比賽者大都公開抄襲範本之下,他仍奪下全校第二名。
他首次公開站在大禮堂講台上,穿著短褲制服露出一胖一瘦不均勻的雙腿,
在緊張到幾近發抖的強做鎮定下,也拿下朗誦第二名。甚至在大操場升旗台上,
全校矚目下主持節目過。
而他卻一個獎牌一張獎狀也沒拿到。只因他不敢去參加學校的升期典禮,
而錯過了頒獎儀式,在公開唱名沒到之後,學校就不再理你了。
但白小姐給予他開明的啟迪,至今在他蒼老的記憶裡,依然如此鮮明亮麗,
依然如在晨曦中帶著全班做早操的影像,還留印在今已被廢棄的校園草地上。
除了傳統男女各一班「好」班之外(升學班),國三的實驗教學,在下學期,
又另挑一批菁英遺珠組成全校唯一的男女合班。
於是日子就陷入了晨考段考月考模擬考慘不忍睹的蒼白中,聯考的壓力逼的他看到考試
卷就膩的想吐,而他的父母則一再告誡他:你只有讀冊才有出路。
似乎在提醒著他不是正常人。
每當被人嘲弄時,他知道。
躲在牆角暗自哭泣搥著自己的右腿時,他知道。
不敢穿短褲去升旗時,他知道。
不敢在人前上樓梯時,他知道。
不敢在班上女生面前走動時,他知道。………
這是他天生的命嗎?他不懂。
只是他已隱隱的感覺到痛,一股莫名反抗的欲念似乎已潛伏在意識中,而他卻像一隻陷
入捕鼠籠的老鼠,只能無助無效盲目的衝撞,無論如何也掙不出現實的樊籠。
就這樣他選擇一頭栽進傑克倫敦的「海狼」,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開始沉迷著翻譯小說;那細細麻麻的鉛字,像一盤沙擁擠於方寸間,在排列著哲理,
艱澀之中竟也能咀嚼出些許甘味來,如在隆冬悽索的夜空,與高懸的孤星瑩瑩對望。
夏季,他則游盪在大海沙灘。
藉著海洋之浮力,他像蛟龍;不甘心不服輸的豪氣,得以使他在這濱海一角,
或隨意仰漂,或歌或嘯,或高浪俯衝,或浪底翻滾,或與沙灘上的漂流木,
伴同凝望遠方的龜山島,總在夕陽餘暉紅豔的灑遍滿天滿水,方如征戰凱旋的將士,
越過沙地翻過土堤,露出寬厚赤裸的胸膛,披著短袖上衣,沾粘滿身塩沙,
回首顧盼漲起的蒼浪,沙城已殘已頹,才印下的足跡,更不復可尋…
他滿足也滿意於這般不同於陸地上的重重壘石,異樣眼光,而能無礙無拘的自我放逐。
一個懵懵懂懂十四五歲的國中生,於現實中能理解到些什麼?
每一步路每一選擇,如在走鋼索般的未知與茫然,但父母畢竟是他最底的牢靠。
他父親有著艱辛困苦險惡的成長歷史,他的酒是與海博命之下最深沉無奈的控訴,
他雖在庇蔭下坐享之餘,仍對生命有著無比的疑惑與難解的未知及糾纏不止的徬徨,
而這些都只能自己去尋找答案,也就因為如此,迎風的少年展開未熟成的翼,
背負殘軀,顛簸獨行於天涯茫茫…
夜空不可能只有一顆星,能突破烏雲的才是最閃亮的一顆。
102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