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最後一道陽光貼著山脊滑落,霧氣從林間緩緩升起。兩人走走停停,終於在一座隱密的山谷間,看見一棟破舊的木屋。
謝禹珩伸手推門,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屋內空氣濁悶,漂浮著塵埃。牆角堆著兩張木椅跟一張木桌,風從窗戶的縫隙中穿進來,帶來微微涼意。
「暫時就在這裡休息。」
謝禹珩語音剛落,臉色已泛白,強撐著的下肢似乎在鬆懈的瞬間失去重心。蘇沁扶住他,只見他褲管包紮處的鮮血又滲了出來,顏色像黃昏時沉下去的光。
「讓我看看傷口。」蘇沁的聲音沒有商量的餘地。
謝禹珩略感遲疑,但在她目光的逼視下,只得在床沿坐下。窗外的斜陽映照進屋內,蘇沁蹲在床邊,就著光線拆開包紮的布條,只見紗布已被暗紅浸透,邊緣黏連著尚未乾涸的血塊,混著膿液,散出一股溫熱的腥氣。她垂下眼,取過匕首,再度割下一截旗袍下襬,動作決絕,像是同時割斷某種猶豫。
蘇沁的旗袍至此已無法再遮掩她的膝蓋,但她卻像未曾察覺一般,只專注將剛割下的布條拭淨他傷口的邊緣。隨後,她取出身上的荷包,倒出今晨焚燒而未用盡的艾草灰,重新處理謝禹珩的傷口。待蘇沁包紮完畢,她的額角都是細汗。
「好了⋯⋯暫且只能先這樣。」
她站起身,將雙手輕輕放在謝禹珩的肩上,嚴肅地開口,「昨晚你沒睡好,今天又趕了這麼長的一段路,今晚你一定要好好休息,聽話!」
蘇沁的語氣略顯強硬,像是不容置疑的照護者,與她此時此刻凌亂的髮絲、略為襤褸的衣著形成強烈的對比。
謝禹珩眉頭微蹙,「妳⋯⋯不必如此。」他低聲道,視線落在她衣襬撕裂處,那裡有好幾縷細細的脫線。
「這樣太危險了,蘇沁。你不該為我犧牲到這種地步。」
謝禹珩想站起來,卻被蘇沁一把按回。他發出微微一聲低哼。
「我不需要休息,我們還有很多事要⋯⋯」話還未說完,一陣咳嗽湧上來,他偏頭掩住嘴角。
「該死⋯⋯」
謝禹珩低低地咒罵聲,像是氣力不支,更像對身體失控的不甘心。那雙原本堅毅的眼,此刻卻充滿難以掩飾的疲態。
「蘇沁,聽著⋯⋯如果我⋯⋯如果情況有變,你要立刻離開這裡。往東走,找到一個叫李明的人,他會幫你。」
他忽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這一抓力氣出奇地重。
「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妳都要活下去。」他望著她,眼神沒有逃避。
「妳⋯⋯對我來說很重要。」
蘇沁這幾日的心中也是疑竇無數,但她看著眼前這個不過相識數天,清晨還囈語不斷的男子,感受此刻他緊緊箍著自己的手,聽著他破碎又急切的擔憂,她決定相信自己雙眼所見的真實。
畢竟——她想了想——東是哪邊她也沒搞清楚,李明是誰更是兩眼一抹黑。現在能做的,大概也只有留下來了。
窗外一陣風吹過,樹梢隨風搖動,光影斜斜映在牆內,也映在蘇沁的臉上。她靠近他,膝蓋輕輕觸碰著床沿。當她的手掌覆上他後背的那一刻,她有些不確定的停頓,但最終她仍像拂塵般輕拍著,為他調整紊亂的呼吸。
蘇沁望著他的側臉,眉眼收斂,語氣轉為一種近乎莊嚴的平靜。
「謝將軍,你聽好了,我接下來要說的是非常重要的事。」
謝禹珩轉過臉,看著夕陽餘光從她睫毛間落下,蘇沁的眼神明亮而專注。
「我昨天答應過你,不會拋下你離開,所以⋯⋯我希望我跟你,『我們』,能一起面對接下來遇到的困難。我們是戰友,是夥伴。」
她的手穿過空氣裡的沉默,握住了他的手。
「如果我對你來說如此重要,那希望你也相信我的能力,以及我的決心。」
她笑了。而後,蘇沁的溫軟的手掌輕輕觸碰他的臉頰,指腹輕輕掃過他右頰的一處傷疤,像是要將話語留在那裡。
「我會努力活下去,我希望你也是。」
他未出聲,眼神卻似在尋找一處落腳的所在。她的手還在他臉上,不急不迫,像春天來得太慢,也正好。
謝禹珩低頭,喃喃說出兩個字,像是從過去抽出來的一縷線頭。
「戰友⋯⋯夥伴⋯⋯」
聲音極輕,幾乎與窗外風聲無異。他的眼裡浮現一股不易辨認的明暗交替,像初融冰河下偶爾浮起的碎光。
「原來⋯⋯這就是⋯⋯被信任的感覺嗎?」
他抬起頭。她仍在凝視他。
「妳真的相信我嗎?即使會我欺騙妳,利用妳?」他嘴角上揚,那是一個苦笑,並帶著自嘲。「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謝禹珩手臂微微一動,像是想抽回手,卻只是輕顫了一下便打住了。他的手在她的掌中似乎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方向。
「蘇沁,聽著⋯⋯我不想讓妳失望。但我無法保證我能做到妳期望的那樣。」
他的話語到了這裡,終究低了下來。他望向遠方,但那裡除了陰影與靜默,什麼也沒有。
「或許⋯⋯妳應該厭惡我,離開我。這才是對妳最好的選擇。」
謝禹珩的聲音有些遲疑,如同困獸一樣走在塌陷邊緣。那聲音低沉,又倔強。
蘇沁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但我也是見過黑暗、跟死亡無數次擦肩而過的人。我的人生觀是不去假設未來還沒發生過的事,而是把握當下,珍惜眼前人。」
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臉,讓他正視自己。謝禹珩任由她抬起臉,蘇沁的動作雖帶著一絲強硬,卻沒有讓他抗拒。她的眼睛近在眼前——澄明而安靜,不含斥責。
「現在,在你眼前的人是我,我眼前的人,是你。我的選擇就是相信你,然後全力以赴。剩下的事情,或是未來會變得怎麼樣,都不重要。」
話到這裡,她聲音低了下來,像夜裡偶然掠過耳際的一句夢話。
「當然,我有時也會在乎未來,那是因為我希望⋯⋯」
她看向他,夕陽最後的餘光將她的臉染上一層淡淡紅暈。
「妳⋯⋯」他低聲開口,但聲音像卡在喉嚨,被什麼壓住了,「妳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樣。」謝禹珩凝視著她的目光中沒有探問,也沒有防備,只有一種想看清某種真實的執著。
「或許⋯⋯我真的可以⋯⋯試著相信妳一次。」
謝禹珩有些遲疑地抬起手,然後輕輕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接觸的瞬間,他感到有細微的脈搏搏動,在兩人之間傳遞著不言而喻的連結。
「謝謝妳⋯⋯蘇沁。謝謝妳沒有放棄我。」
「好了,身為傷者,你答應過你會好好聽我的話,不是嗎?」
蘇沁俯下身,略略整理了破舊的木板床,並將謝禹珩安置在床上,最後替他蓋上軍大衣。
「不曉得幾時有追兵會來,把握時間先做休息,乖!」
蘇沁的語氣像在對孩童說話。她坐在床沿,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指尖在髮絲間停留片刻,像風輕掃過尚未熄滅的灰燼。
他闔上眼。「我答應妳⋯⋯我會好好休息。也會盡我所能⋯⋯保護妳。」
他的身體緩緩沉進暮色與時間之中。蘇沁替他拉好衣角,動作一如既往地輕。
「只是⋯⋯」謝禹珩忽然睜眼。「我擔心⋯⋯我們會沒有未來。」
屋頂是舊的,木樑斑駁,風吹過時有聲。那聲音像在提醒,又像在證實什麼。
「我們⋯⋯都太危險了。」
他的聲音變得極輕。像風過草際,只留下些許搖動。他望著木屋脊樑上的陰影,像要從那裡看出未來的模樣。
──你為什麼還站在我面前?
信我?像我這樣的人?
冷、硬,沒什麼值得托付的。
但你沒退。眼神還是那樣直接。
我說過很多謊。你卻不閃躲。
是不是,我也該停下來,看你一眼。
只是……危險還在,局沒散。
我該放手。但手沒鬆。
謝謝你,蘇沁。
這手,暖得不像戰場。
我想活。也想護你。
能不能做到,我不知道。
但我會試。一次就好。
當謝禹珩的眼皮再度闔上時,他的眉頭仍微微緊蹙。他似乎想將什麼壓下去,又似乎只是疲憊。
夜靜了下來。
【還沒說完的事1】
多年後,蘇沁拿出衣櫃裡這件兩人初識時的所穿的湖綠色旗袍,下緣已經被謝禹珩補好。
謝禹珩:「我不知道妳那時為什麼堅持要割自己的旗袍來幫我包紮。我的軍服也可以割。」
蘇沁:「你覺得那時候我敢去動你的軍服嗎?」
謝禹珩:「⋯⋯⋯⋯我看起來有那麼可怕嗎?」
蘇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