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代,我唸的是中文系,每日和古代典籍為伍。但我現實上是個文青,喜歡現代文學。大學四年搞文藝社、編校內刊物,積極投稿。瘂弦則是我崇拜的大家。服完兵役後,返回母校擔任系主任孟瑤(揚宗珍教授)的助教,協助她辦理新文藝系列演講。有機會接送當時的文學大師,當然瘂弦從台北到台中短期授課,都有機會參與。也熟讀瘂弦的名詩如〈鹽〉、〈深淵〉、〈如歌的行板〉,但由於當時的學養相當有限,坦白説不甚了了。行年漸長,重讀〈如歌的行板〉得到了深度的審美愉悅。全文如下: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如歌的行板〉是一首節奏與意象並重的現代詩。標題借自柴可夫斯基的弦樂曲式,詩本身也宛如一段音樂,行板(Andante)的緩慢步調讓整首詩在閱讀時,自然浮現出旋律感與節奏感。這首詩不是對生活的描述,而是對生活節奏與存在狀態的重構。 音樂結構與語言節奏 詩的每一行以「之必要」收尾,形塑出詩句如同樂句反覆出現的迴旋感。這種語言節奏不只賦予詩整體一種音樂的律動,也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一種「行走」的節奏感。像是行板,緩慢但有節拍,不疾不徐。例如:
溫柔之必要 / 肯定之必要 /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這三句如同前奏,將生活中柔軟與情感層面的必要性揭示出來。它們沒有說理,只是存在,就像一段旋律不需要解釋,只要聆聽即可懂。
現代生活的拼貼
〈如歌的行板〉詩中羅列大量意象,從「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旋轉玻璃門」、「盤尼西林」、「姑母遺產繼承」到「晚報」、「馬票」、「紅十字會」。這些意象既屬於私人經驗,也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像是一種意識流拼貼,把現代人生活的瑣碎與荒謬,以冷靜節奏一一排列,沒有評價,沒有高低,只是「存在之必要」。
這種寫法也讓詩帶有一種批判現代社會的潛台詞──生活被無數小事填滿,而我們甚至需要「溜狗之必要」、「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來維持自我感。這既是諷刺,也是體察。
存在感的辯證
詩的後段忽然轉向哲思與象徵,尤其是這幾句: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這裡的語調突然轉為沉靜與宿命。河的意象隱喻生命或歷史的不可逆性,「總得繼續流下去的」是一種無力卻堅持的自覺。而「觀音」與「罌粟」則成為超脫與迷醉的象徵,仿佛人類在現代生活的重壓下,只能仰望神祇或沈溺夢境。
慢的反動,詩的重構
瘂弦這首詩的美學,不在於強烈的情感宣洩,而在於節奏與語言的掌控。他用極簡的形式,編織出一首內涵複雜的現代生活組曲。這是一種對快速生活的反動,也是一種對詩語言可能性的實驗。
詩不只是讀來動聽,更讓人靜下心思考:什麼才是生活的「必要」?哪些是被社會安排的節拍,哪些又是我們自己的旋律?瘂弦沒有給答案。他只是如歌地,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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