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總可推溯到無人可說之一境,則上古探索,終不免於只成為一種比較近理之測想。」 — 錢穆《國史大綱》第一章
世界究竟何以出現,實所難言,然此問題只針對人類而發,這不是因為人有能力證明,而是因為只有人能有此問題意識。就此意義而言,人當有責任給出一個答案。
世界之所以有其意義可待發覺既然是因為人類文明的存在,於此文明的意涵自須釐清。文明的發生與演進在於人類心智的發展而非體格的健壯或是物質的強盛,因為人無法也無須成為「萬獸之王」,雖然「萬物之靈」的事實亦需由人自己認定而成,此可謂「靈魂的自覺」。文明與文化不同,或說文明不只是文化而已,這個對比正如人不只是動物而已,此事實取決於該認知的有無,而此認知無關乎聰明,而是良心(「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
文明簡單地說就是「高級的文化」,因為古今任何民族或群體都可以有文化,而即使是「初級文明」也需要幾個「高級的」條件構成,如文字使用、城市發展、政府組織等。正因文化包容性強(極易形成),所以文化二字本身並不含有嚴格的高級與低級的涵義,也就是說文化並不做價值判斷,因此近代學者為保持其專業立場,尤其特喜文化這個中性詞而不支持文明觀。在現代支持多元平等觀的一般大眾來說,文明與文化更常混淆不清,二者對其來說都只不過是表述一種生活方式的同義詞而已。
世界各地的初級文明演進過程在上古時期完全一致,其深受物質環境影響,所以四大古文明無一不是「大河文明」,然而這些初級文明如兩河、埃及、印度與中國之間並無互相影響,這暗示文明發展必有理路可循,其中應含有上進的資質。高級文明的出現,即是歷史發展至古典時期,文明得以能由低級進化為高級,其界線在於受物質制約的程度減少(不可能消滅),而人文主義與理性主義的重要性提升,在現象上來說即是成熟的哲學觀或宗教奠立,如希臘精神與中國儒家。初級文明在進化為高級文明而少受環境限制後,文明性格從此得以各自發展,此中變化猶如孩提都需外在資源撫養而少有內在個性展現,然而孩提茁壯成人之後(對比於歷史進程則在古典時期之後)則各人性格與成就發展不一(即便初期發展在唯物論者視為理所當然,然此後再不能自圓其說),此非表示文明終究漫無目的,因為現象不即為真理、「應然」當高於「實然」,簡言之,文明就該有當得起文明二字的高度、正如人若長大就該像個大人。
文明的發展既是因物質(物力)約束降低,此即意味知識與道德(心力)得以提升,然而回頭看,此又未必與求生(物力)方向一致(「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可知文明成長的主因實不在乎物力的發展,而人不能只是為活而活而已。總之,正如前文所言,人獸之別、君子小人之別、文明文化之別實在乎人的態度是否正心誠意(「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孟子.離婁(下)》),其高貴精神絕非唯心論三字能哂之。
各文明皆有古史傳說,其特點為愈古之事愈為晚造而神奇;愈近之事則愈早出而合理:
「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後有盤古。」 — 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
此因世界之初無史可考而具超越性,解決基本物質需求而民智稍開之後人有探究本源的天性卻又無法純以理性或經驗解釋之,於是奇異氛圍反趨更濃。
世人常誇大上古遺跡的神秘性而嘲弄古史傳說的真實性,這均是忽視歷史感而未深思的表現。考察最古傳說之發展須以探究內涵的態度面對,以此來印證東西方文明精神之特點,以後見之明來說,西方文明的發展漸進而完整,中國文明則早熟而獨特,這可在其古史傳說之開展略見一斑。中國與西方最早期傳說相似,如此當為合理,然而中國文明的特殊處在於其未發展出上帝信仰,這可見中國文明的現實性甚強而超越性不足。
各個文明要素必是歷時甚久而集結眾人智慧而出,理當不可能為一時一人所發明,然而細究古史傳說意義,可知中國傳說之燧人氏之所以最早出是因人類文明發展之第一要事即為火的使用,而倉頡為傳說中最後一氏是由於文字出現後,民智大開則神話不需再造(印度神話豐富乃因其紀載文字之媒介耗損甚鉅),以上為古史傳說常假借文明成就於單一人物的勢所必然之做法。而在最晚近的中國傳說代表人物是堯和舜,其獨特價值在於神祕性低且能表現中國道德價值特高一事,其存在的真實性無法商榷,然而甚為合乎義理,於是其事蹟尤為聖人所推崇(「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
雖然堯舜禪讓可能是儒者托古改制之美談,又或者僅是當時社會政治形態之常事:
「大抵堯、舜、禹之禪讓,只是古代一種君位推選制,經後人之傳述而理想化。...當時尚未有國家之組織,各部落間互推一酋長為諸部落之共主。此如烏恒、鮮卑、契丹、蒙古,其君主皆由推選漸變而為世襲,唐、虞時代之禪讓,正可用此看法。禹之後有啟,蓋至是而始進於君位世襲之時代,則已儼然有國家之規模矣。」— 錢穆《國史大綱》第一章 第二節
於此即便禪讓美談是因政治理想化而盛讚之,其文明之道德內涵當不容忽視,況且這仍可窺見歷史進程已由部落型態過渡成朝代制度之意義。
舉目而望,中國為當今世界唯一不曾斷絕之文明,惜其文明極限早出而後代菁英欲振乏力,最終只能走上西化一途,然其價值實在於其特殊性而可供完整文明歷程之借鏡(史書不絕且內容為唯一象形成功轉換為表意之文字,更能通古今之變而究天人之際),即便中國發展至今日之勢,亦與世界主流性格迥然大異,其文明之獨特實耐人尋味。
參考書目:
司馬遷。《史記》。
錢穆。《國史大綱》。台北:聯經出版,1990年。
錢穆。《中國歷史精神》。台北:三民書局,2000年。
王曾才。《世界通史》。台北:三民書局,2006年。
王世宗。《歷史與圖像》。台北:三民書局,2009年。
王世宗。《古代文明的開展》。台北:三民書局,2011年。
王世宗。《中國歷史通釋》。台北:三民書局,2018年。
Ralph, Philip Lee. 《世界文明史》。台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