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不單單只是學習讀詩、寫詩,那是學會聆聽靈魂的語言;那不單是文學的啟發或學習,那是回歸到生命的豐盛與光彩。「詩」帶來了想像、帶來了連結、改變了日常,更扮演著橋樑的角色,跨越的則是人心。假日的早晨無意間瀏覽到關於「郵差」這部電影的拍攝故事,腦海裡旋即響起了那熟悉的配樂。總還記得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的著迷與喜愛,這些年一直惦記著想要重溫那份感動,卻每每因外務而延遲。如今,伴隨著那動人的音符,再次掉入靈魂的詩篇。
「郵差」其實是部很簡單的電影,卻醞釀著極為動人的氛圍。故事的核心是享譽國際的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因為政治因素而流亡至義大利的一座小島,而島嶼因為這位貴客的需求而得要臨時找一位郵差。島上一位一直不甘於成為漁夫的居民馬里奧則藉由這個機會,終於擺脫了無業游民的困頓。也在這樣的機緣下,展開了詩人與郵差之間珍貴與獨特的情誼。
電影一開頭聚焦於馬里奧與父親之間的日常對話,馬里奧的父親對於兒子已經老大不小卻仍然賦閒在家感到不滿,而馬里奧則每每在言談間透露著自己不想也不甘於當一位漁夫。而島嶼的現實,卻讓里奧無從選擇,於是乎他的心也早已外揚,他渴望著、想像著不一樣的生活,卻仍然只能困在小小的島嶼。事情的轉機在於他偶然經過郵局時,發現其正在徵求一位臨時郵差,於是乎他便決定前去應徵。在那當下,他從未想過這決定竟然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如同上述,因為詩人聶魯達來到島上居住,而寄給他的信件也隨之如雪片一般飛來。這也使得郵局不得不臨時招募員工,專門就為了這位貴客而送信。一開始的鋪陳,不同於郵局的主管對於聶魯達信奉共產黨的身分而感到敬佩與尊崇,馬里奧主要羨慕著聶魯達的著作,贏得許多女人的崇拜與傾心。每次送信的簡短互動,都帶給馬里奧不同的刺激,那迥異於他所熟悉的小島日常,彷彿也逐漸挑起那藏於骨子裡的浪漫靈魂。
面對這位名聞遐邇的詩人,馬里奧不免希望藉由自己獨特的角色,而沾一點光。所以他去買了聶魯達的詩集,可是雖然得到作者的簽名,但那卻與他原本希冀上頭特地標示馬里奧的名字的想望相違背。沮喪與失望之餘,馬里奧對於兩人的關係顯得卻步。然而,卻也在這樣的當口,他開始讀起了聶魯達的詩集。甚至在與聶魯達互動的過程中,分享他所閱讀與背誦的詩句。

甚而,詢問詩人他所不懂的詞句,而詩人則回應著:「當你解釋它,詩句就變得索然無味。解釋永遠達不到,詩句能夠刻畫那種自然呈現的感覺,那種感覺更易理解。」那像是開啟了,馬里奧的心的視野,浪漫而充滿遐想的他,開始嘗試去品味、去感受詩句裡的感覺。也許那前所未有的感受,刺激著他、也敦促著他,馬里奧進一步地詢問聶魯達,他是怎麼成為詩人的。聶魯達回應著,試著沿著海濱漫步到海灣,邊走邊留意周圍。試著去看、去聆聽、去感受,然後讓那隱喻浮現。

整個過程中,馬里奧更加沉迷於詩集的閱讀。有一次兩人在海濱相遇,聶魯達興之所致地朗讀一首詩,並且詢問著馬里奧的感覺。馬里奧極其精彩地以暈船作為隱喻來表達他的感受。他提及聶魯達在朗誦的過程中,那文字如同海浪一般忽前忽後地動著,他在聆聽的過程中,如同搭乘船隻在文字上蕩漾著。那樣的分享感動著聶魯達,他也毫不吝嗇地讚美與鼓舞馬里奧,那詩心就在絕美的海濱交流著、蕩漾著。
試想,原本充滿遐想與浪漫的心,卻被困在生活瑣碎的小島,不願成為漁夫,卻又找不著自己的歸處。對馬里奧來說,生活如同一座牢籠,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也不知該如何掙脫。島上的閒言閒語,父親的冷言冷語,也許都讓他感到無奈與悲涼。但他仍然不願意妥協,他仍然不甘於與其他人一樣。因為浮動在他腦海裡的想像,讓他仍然懷抱著希冀,即便沒有任何人認可,即便沒有任何人懂得。然而,他從未想過,「詩」竟然得以拯救了他。

因為詩,讓他可以去觀察、去想像;因為詩,讓他可以有了安頓之所;因為詩,所以即便沒有任何人懂得他,彷彿都已無關緊要。直到,馬里奧遇見了島上小酒館老闆娘的姪女畢翠絲,那一見鍾情的魔力,讓他幾乎魂都沒了。愛情讓他痛苦,但他卻甘於那樣的痛苦。他求助於詩人,終於在詩人的推波助瀾下,讓兩人的愛情產生了花火。而後,馬里奧更每每藉由聶魯達的詩句,在兩人之間的情感添加柴火,甚至最後順利抱得美人歸。
聶魯達不僅扮演著類似媒人的角色,也擔任證婚人的角色,婚禮中詩句的朗讀,讓馬里奧美夢成真,甚至恍如置身天堂。然而,接續迎來的卻是聶魯達將要回返故鄉的消息。難掩內心的失落,馬里奧仍然稱職地扮演著協助的角色。少了聶魯達的島嶼再次回歸平凡,與此同時也讓人憂懼著,馬里奧原本已經長養的詩心,是否將再次蒙塵。

過程裡,每每聚焦於任何關於聶魯達的新聞,對馬里奧來說,他多麼企盼與渴望能夠再次與詩人有任何的牽繫,他也多麼地憂懼,他被遺忘。當眾人開始質疑,聶魯達早已忘卻這一切,他總是如同喃喃自語般地,為聶魯達辯解。與其說他想要說服眾人,毋寧說他想要說服自己。因為他知曉,聶魯達改變了他的人生,也豐富了他的人生。
這其中最大的打擊,也是最大的轉折,莫過於經歷種種失望之後,馬里奧終於收到了來自智利的信件。然而當滿懷期待與開心地打開信封,裡頭卻只是聶魯達的秘書請馬里奧將聶魯達仍放在島嶼的一些物件寄去智利。從希冀的雲端跌到谷底,差點讓馬里奧變回原本的樣子。然而,卻也在幫聶魯達收拾東西的過程中,他得以重溫當時聶魯達的錄音。其中一段因為聶魯達想要與朋友分享他在島嶼的生活,遂詢問著一旁的馬里奧關於島嶼最美的景致,當時陷在熱戀中的馬里奧則靦腆地回答「畢翠絲」。如今再次聽聞,這一段錄音,他想要好好地回應聶魯達,更渴望讓他再次記起關於島嶼的美好。
接續的過程,當是電影最讓人感動的一環,因為在那一刻,深切地意識到改變既然已經發生,就不會輕易回返。這可從兩個部分說起,其一是馬里奧本來比較是一個被動等待改變的人,在與聶魯達討論缺水問題時,他曾經言及政治人物的失信與漠視。然而聶魯達卻告訴他,有意志的人會設法改變現狀。而後又經歷了追求畢翠斯的歷程,馬里奧開始也願意更積極地面對他的困境與人生。

也許這也可以與先前的經驗相連結,過往的馬里奧總是過著被質疑、被數落的人生,因為島嶼居民的人生,並非是他所希冀的樣貌。遇到聶魯達之後,因為崇拜、因為渴望,所以他開始試著去嘗試,沒想到卻得到聶魯達的認可與鼓勵,那幾乎是他的人生中鮮少經驗的美好,更何況是大名鼎鼎的偉大人物。於是乎,他慢慢地從畏縮與不安的樣貌中,學習去陳述自己的想法,學習去表現內心的渴望。如同聶魯達對他鏗鏘有力的提醒:「最好說一些你深信不疑的東西,而不是別人想讓你說的。」
一如對馬里奧來說,眼下他想要告訴聶魯達關於這島嶼的美麗,他所深信不疑的是什麼。那則又回到另一個讓人感到欣慰的關鍵點,那就是馬里奧不辭辛苦地帶著整套巨大的錄音設備,錄下了他覺得關於島嶼最美麗的八種聲音。分別是,沙灘上細碎的海浪聲、斷崖旁澎湃的海浪聲、懸崖旁的風聲的咆哮、穿過灌木林的風聲的呢喃、父親悲愁的漁網的獨白、神父敲響教堂悲傷的鐘聲、島上佈滿星星的夜空的喧嘩,還有最後尚在母親畢翠斯的肚子裡的兒子的關於新生渴望的心跳聲。

那是詩心,那是靈魂的召喚,關於美、關於存在。可還記得,這一切的源頭可以回到聶魯達告訴馬里奧成為一個詩人,也許先從海灣漫步到海灣,邊走邊用心地去感受周遭的一切。即便偉大的詩人已經離開,馬里奧依舊是成為詩人的馬里奧。而這一切也許也充分反應著,在馬里奧心中聶魯達的份量有多麼的巨大,因為他帶給他的人生難以計量的影響,因為他讓他的人生成為他所想要的樣貌,因為他讓他的人生有了色彩與光芒。
電影的結尾,讓人不勝唏噓,因為多年之後,聶魯達終於再次踏上了島嶼,卻沒想到馬里奧卻已經撒手人寰。甚至連馬里奧心中那最美的心跳聲的兒子都無緣相見。畢翠斯直言,正因為如此,所以她捨不得把馬里奧為聶魯達的錄音寄給他,而是自己保留著。也終於在時隔多年,聶魯達聽見了馬里奧的回答,那關於詩人的回答。劇中,當聶魯達再次走在他們曾經一同走過的海濱,那孤獨的身影,彷彿疊合著馬里奧的足跡。

這是部極美的電影,然而當知曉這部電影背後的故事時,突然又有了更深一層的感悟。其實觀看電影的過程中,一直非常喜歡飾演馬里奧的義大利演員馬西莫・特羅西(Massimo Troisi),其極為精彩地演活了劇中的角色。尤其是那一邊抱怨鼻子過敏,一邊碰觸鼻子的微小舉動,彷彿道出了生活中的無奈與困頓,那一剎那深深地感受到也許他過敏的是那平淡無奇、百無聊賴的人生。而這部電影的誕生,正是因為馬西莫在看完智利作家安東尼奧・斯卡爾美達(Antonio Skarmeta)的小說後,決定改編成電影。
他不僅把他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買下版權,還找了他的朋友麥可・瑞福(Michael Radford)共同執導,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他為了這部電影付出了所有,含括他的生命。罹患心臟病的他,其實在拍攝過程就倍感艱辛,後來甚至連騎腳踏車都得要在導演的堅持下仰賴替身。因為身體的因素,他每天只能工作一個小時,即便身體極為疼痛,他都仍然笑臉相迎。而在電影殺青後的幾個小時,馬西莫便如同劇中的主角馬里奧一般離開了人世。
傾注一切所有,就為了完成這部電影,那歷程同樣美的像一首詩。也許對馬西莫來說,他深知這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鏡頭前,他想要留給世界一部絕美的詩篇。馬里奧的寂寞與溫柔、浪漫與靦腆,在生活裡找不著靈魂的安住,卻在詩與美之中找到了救贖。在那被視為異類的日子裡,在那被否定與嘲笑的生活中,他只能寄託於想像。直到詩人告訴他,他還有海。他聽見了,所以最後他錄下了那樣的海。

一如當我們在現實中找不著認同與安身,我們能否回過頭來重新感受我們生活的周遭。我們能否試著做回自己,而非在不想逼迫自己成為他人所認定的樣貌中,猶豫遲疑與驚懼不安。停止,是因為不知如何前進。可如果我們找不到懂得的人,一如馬里奧沒有遇到聶魯達,我們能否藉由這部電影告訴我們,我們還有海、有風,我們還有我們真實感受到的一切。
因為那樣的感受,我們得以回過頭來做我們自己。尤其是當我們腦海的念頭總是被外在的應然所綁架,那麼我們能否先回到感受。透過感受,去經驗自己;透過感受,去喚醒自己,甚至透過感受,嘗試著去相信自己。那不同於想像勾勒的虛無,那回到存在的真切,而在那樣的真切裡,尋找一種貼近與理解,尋找一種支持與陪伴。那是救贖,因為感受、因為美、因為詩。
在查找資料中發現飾演馬里奧的馬西莫與飾演聶魯達的菲利浦・諾瓦雷(Philippe Noiret),其實在對戲的過程中,一個說義大利語,一個說法語,就語言上兩人其實無法溝通。但如同導演所言,其實在拍戲的過程中,他們之間所激起的火花早已超越了語言。而也許那正是這部電影存在的深意,關於生命的理解與可能,關於靈魂的精彩與照撫。
還記得,當劇中的馬里奧借用聶魯達的詩句對畢翠絲表達情意時,言及:「詩不屬於寫它的人,屬於需要它的人。」那麼不妨藉由這句話,來為這部電影做最後的註解,也許同樣地,「電影不屬於拍它的人,屬於需要它的人」一如「郵差」這部電影,當我們在現實裡困惑與迷惘,別忘了我們還有「郵差」這部電影;當我們因為生活的瑣碎而困頓,別忘了我們都是詩人,也都有詩心;當我們找不著與世界溝通的管道,別忘了我們內心藏著靈魂的語言。
謝謝「郵差」,謝謝馬西莫。雙手合什,深深地感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