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們都被教導要避免犯錯。考試要答對、待人要得體、處事要準確。在這樣的成長過程中,錯誤似乎總與羞恥、責備、失敗畫上等號。即使成年後,面對錯誤的恐懼依然潛藏在我們的每個選擇背後——怕說錯話、怕做錯決定、怕被別人看輕,甚至無法原諒讓自己失望的那個自己。
害怕犯錯的心態,總會讓人心緒不寧。午夜夢回,總有一些生活中的小插曲令我茶飯不思,無非是怕自己錯了。而錯誤之所以讓人難堪,是因為它不僅僅是一次行為的偏差,更像是對個人身份、關係與名聲的質疑。那份對犯錯的恐懼,與我們渴望被肯定、渴望被接納認同的敏感神經緊緊相連。
直到我離開熟悉的文化環境,來到英國生活與工作,我才真正開始意識到:原來「錯誤」的意義與重量,在不同文化中,可以截然不同。
在東亞文化中,錯誤常與恥辱相連。儒家思想強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重視自律與恰當。一個人犯錯,不只是個人的問題,更可能牽連家人,損害群體的名譽。因此,掩飾錯誤、避免公開承認過失,成了一種無聲的自我保護機制。日本社會對錯誤的處理更為嚴謹。無論在學校還是職場,錯誤常被視為對集體秩序的干擾。一個人若犯錯,辭職、公開事件甚至鞠躬道歉,往往被視為「負責任」的表現。在深受儒家與日本文化影響的韓國,以上兩種文化基調同時並存:錯誤帶來的羞辱感往往壓倒了學習的可能性。
然而,在英語世界,錯誤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詮釋。我是一位在英國任教中學的老師,親眼見證學生如何被鼓勵「勇敢嘗試」。即使答案錯得離譜,老師也會說他們「很有勇氣」。在英美教育語境中,錯誤被視為學習的一部分,是通往理解與成長的必經之路。Silicon Valley 創業者之間甚至流行一句話:「Fail fast, fail better」。
這些差異讓我意識到:我們對犯錯的反應,往往不是個性問題,更多的可能而是文化所形塑出來的集體姿態。
常言道:「失敗乃成功之母。」但在現今高度競爭、追求效率的社會氛圍下,這句話似乎已變得蒼白無力。從前,在老家學校任教時,我就見過不少學生,一旦考試失手或在課堂上答錯問題,便情緒低落、自信全失,甚至從此不再舉手發言。大概不是因為他們真的不能犯錯,而是在環境的無形壓力下,他們彷彿「不被允許」犯錯。
但,人怎會不犯錯?從哲學家笛卡兒、黑格爾,到教育家杜威都主張:人類知識的建構,源於不斷的嘗試、錯誤與修正中進行的。杜威曾說:「失敗是具有啟發性的,真正會思考的人,從失敗中學到的與從成功中得到的一樣多。」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一種對錯誤零容忍的完美主義,而是願意接納人性有限,容許錯誤,並從中學習的文化空間。在這樣的文化中,錯誤不再是懲罰的信號,而是成長的媒界。
作為教師,我一向鼓勵學生勇敢嘗試。課堂上,當學生答錯問題,我常說:「雖然不對,但這是一個很好的思路!」、「你的回答提醒我們注意了某個陷阱。」等。當學生知道錯誤不是用來責備的,而是作為討論與理解的起點,他們自然不再害怕,反而更願意投入參與。而教師本身,又何嘗不是經常犯錯?教學中說錯內容、誤判學生情緒、處理方式不當,每每都有犯錯的機會。但若我們不願面對自己的錯誤,就永遠無法改善與進步。
學會擁抱錯誤,是教育者給予學生最深刻的身教之一。
錯誤不應該是被塵封、羞愧的秘密,而是我們理解自我與世界的起點。若我們能坦然地說出「我錯了」,那不只是謙卑,更是一種智慧。儒家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真正的智慧並非來自於全知,而是源於誠實;真正的學習也不是追求完美,而是來自承認不完美的勇氣。
願我們都能擁有這樣一種生活姿態:錯而不羞,學而不倦。
願我們都能在錯誤中成長,並溫柔地原諒那個曾經跌倒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