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的酒吧正熱鬧, 剛喝完一杯黑啤的阿霈興沖沖地拉著江珵要點一套六杯組的shot, 說是一人三杯, 混了酒就算有點微醺也不至於上頭.
江珵毫不猶豫地應了, 小週末嘛! 吐槽公司聊聊是非總是要配點酒的, 喝什麼不是喝, 她又點了份招牌的松露薯條, 阿霈見狀默默地也勾了份烤雞翅, 這陣子兩人都不太好受, 公司連續三年獎金大幅縮減, 正悶著呢!
阿霈家裡還有事, 說是媽媽肺有點問題, 可能要做個小手術, 只是老人家在醫院鬧騰得很, 不愛吃藥, 不吃醫院伙食, 而且買什麼嫌什麼, 三天兩頭地對陪床的小女兒發脾氣說要出院."其實我有點慶幸是我妹在顧."阿霈感嘆:"要是我去, 一天就得翻臉."
"陪床很辛苦啊! 以前我爸車禍的時候我陪了快一個月!" 江珵餘悸猶存.
"我也不是不想陪, 只是我妹跟他們比較親, 總比我去互相折磨好一點."她自嘲地翻了個白眼.
阿霈打算五年內回台灣, 一方面父母年紀大了, 雖然家裡有四個兄弟姊妹, 能幫襯些就幫襯些, 另一方面是覺得出來太久, 容易回不去, 她想得很明白, 趁能出來掙錢的時候多玩一點, 以後守在家裡也比較甘願.
親緣也許淡薄, 骨子裡到底還是孝順.
兩個人瞎扯了些八卦, 桌上的手機閃了閃, 阿霈一邊吐槽一邊隨意拿起來看了一眼, 突然臉色大變, 說要出去講個電話.
酒吧裡人聲鼎沸, 江珵也沒當一回事, 自顧自地大吃美味小食, 想著大概又是哪個部門搞事, 急召人加班辦事.
他們這些外派就這樣, 沒多少人權.
阿霈回來得很快, 只是進門以後有點茫然, 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
江珵看了她一眼, 覺得情況有點不太對勁, 哪次同事抽風, 阿霈不是百般抱怨?
"怎麼啦?"她又捏了根香香脆脆的薯條沾醬.
阿霈轉頭看著她, 一臉惶然遲滯:"我媽沒了."
江珵僵坐在原處, 只覺得空氣彷彿都凍結了, 好一會兒才艱難出聲:"那現在怎麼辦? 你要馬上訂機票嗎?"
阿霈搓了搓手機, 並不打開, 一年來回幾趟, 班表早背熟了, 她一臉麻木地說:"等一下訂看看明天下午的飛機."
眼前的調酒再也喝不下去, 江珵試探性地問: "那你要我陪你回家收行李嗎?"
阿霈輕輕地搖頭, 說自己想一個人待著.
江珵的震驚不比她少多少, 聽阿霈先前的意思, 這只是個小手術, 危險性不高, 上個月她才休過返台假, 所以這次動刀沒有排時間探病, 怎麼能料到這種變故.
Uber離得太遠, 兩個人沉默地往計程車站走去, 阿霈全程不發一語, 等紅燈的時候, 她看著對面排班的車隊, 忽然沒什麼情緒地開了口:"我一直跟我媽不親."
有個說法說:"長子像半個兄弟." 江珵想有些長女也許也是這樣的.
只是阿霈說, 小時候有一件事她印象很深刻.
大概是幼稚園的年紀, 兩姊妹鬧騰地要母親抱, 小女兒愛嬌不懂事, 媽媽便摟著人輕聲安慰, 大女兒也要母親抱, 只是媽媽沒管她, 自顧自地安撫那個不省心的.
小豆丁依偎著母親的胸口抽抽噎噎, 扭來扭去鬧脾氣, 被忽略已久的另一個女孩終於也跟著掉了眼淚. 她扭頭看著窗外玩鬧的小孩們不說話, 確認自己是不被愛的那一個.
她是多餘的.
媽媽看到她哭卻笑了, 她好笑地問:"那不然我們來抱一下?"
那個憤怒又傷心的倔強女孩梗著脖子扒著窗櫺, 不轉身, 也不說話, 只是眼淚止不住的流.
"其實我不記得後來怎麼了. "阿霈說:"可是我一直記得這件事, 你知道嗎?"
理智和情感始終是兩碼子事.
她說很多年以後的某一次送機, 母親伸手摟她的時候, 她是僵硬的, 彷彿在那個流淚的下午以後, 她再也不需要一個擁抱.
而阿霈真正失去母親懷抱的那一年, 剛滿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