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電影,我對黎米勒(Lee Miller)以及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都有著無比的敬意。
她們的努力,在各自的年代,改寫了女性的定義。
從鏡頭之前轉身
如果將黎米勒的真實人生拿來與電影做對照,《她眼中的世界》(Lee)電影一開場,黎米勒已經從時尚模特兒轉型為攝影師了。關於這位美國女性最初如何因為動人美貌成為名模,如何成為眾多法國男性藝術家(包括畫家達利與畢卡索)的謬思女神,導演[1]選擇用對白簡略交代。
採用這樣的處理,導演可能刻意要減少這部分在電影中的重要性,不想讓本片籠罩在男性凝視之下。
實際上米勒從小就熟悉被拍攝是怎麼一回事,起先是為她熱衷攝影的父親擔任模特兒,後來成為Vogue雜誌模特兒,再後來則是巴黎超現實主義攝影師曼雷(Man Ray)的情人與藝術夥伴。她深知攝影有時就像是一種掠奪行為,被攝者交出了某部分的自己,卻很少能從中獲得回報。從鏡頭兩端的經驗,她學會了攝影的意義,理解鏡頭前女性的脆弱。由於對攝影中權力關係的洞察,才讓她後來的作品具有非凡的穿透力。
放下鏡頭前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名模身分,變成隱身於相機後的攝影師,這樣的轉身著實很不容易。
就像現在要啦啦隊女孩、網美、演藝人員不要在IG放自己的美照,改放街景照片,應該也非常困難吧。畢竟博取眼球、衝高流量是最重要的現實問題。
但我們台灣女星 #林予晞 也是攝影師,是不是超強的!
電影中呈現的是,Vogue一位男性編輯,當時顯然已經看不上黎米勒的外型,得知現在她成為攝影師,態度帶著輕蔑。那是男性在專業上對女性的貶抑,意思是你能夠當當男生的謬思女神就不錯了,但無論如何不算是藝術創作者。相對而言,女性編輯的態度是友善與支持的。
此處另一個明顯的意涵,就是人不可能永遠青春永駐貌美如花,你只能坦然接受並做出調整,不必灰心喪志。

黎米勒瀟灑轉身,對男編輯是一種挑釁,對聖域的僭越。
黎米勒說:「我寧願拍攝照片,而不是成為一張照片。」
那需要很大的勇氣,被討厭的勇氣。
在《觀看的方式》一書中,約翰伯格曾精采剖析:
「女性必須時時刻刻關注自己。她幾乎是每分每秒都與眼中的自我形象綁在一起。在她穿過房間時,她會瞧見自己走路的姿態,在她為死去的父親哭泣時,她也很難不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樣。從她還是個小女娃的時候,她就學會了時時打量自己,而且相信這麼做是應該的。」
以及:
「一言以蔽之:男人行動,女人表現。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女人內在的審視者是男性,被審視者是女性。她把自己轉變成對象--尤其是視覺的對象:一種景觀。」[2]
那正是黎米勒要對抗的社會氛圍。
血腥戰爭中的女性在場與凝視
但是黎米勒不是只想當攝影師,二戰忽然爆發,她想要記錄戰爭的情景。
她拍下倫敦大轟炸,又自願請調前線成為戰地記者,從諾曼第前進到槍林彈雨的戰區,記錄下巴黎解放的實況,以及集中營內不忍卒睹的悲慘真相。
別忘了,當時戰地是不允許女性進入的。這是再一次僭越。她的堅持與機智讓她辦到了,進入戰地醫院的醫療現場。
那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動力是什麼呢?可以讓她不惜離開深愛她的男友,走向死亡風險最高的交戰地區?
這一題是超越性別的,片中Life雜誌的男性攝影記者,對於進入烽火之地顯得不情願且猶豫,那是人之常情。

無疑地黎米勒有追尋真相的熱情,即使目睹血肉模糊的場景,她依然驅車向前要看更多,用鏡頭對抗暴行與遺忘。
但或許也存在其他的心理動力驅策著她。
電影結束之前,黎米勒在樓梯上對女編輯說,她七歲時曾遭性侵,有跟媽媽說,結果她媽媽跟她自己都充滿羞恥感。
遭逢創傷是一種毫無防備的被動經驗,而做為戰地女記者記錄真相,是主動的行動。這樣可以化被動為主動,去貼近災難現場,獲得某種掌控感以及客觀性,亦可能是對童年創傷的回溯性掌控。
如同小朋友喜歡玩醫生遊戲,自己當醫生,把其他玩伴當病人,這樣可以將現實中自己生病面對醫生的無助、恐懼外化,投射到其他小朋友身上,自己扮演權威的角色來獲得掌控感。

這也像是佛洛伊德觀察到的Fort-da遊戲,那是他孫子玩毛線卷軸的行為。孩子把一個繫有線的線軸丟出去(象徵fort/走了),然後再把它拉回來(象徵da/來了),嘴裡同時說出這兩個詞。佛洛伊德認為這是兒童用來表達和掌控失落與分離的方式,特別是處理母親不在時的焦慮[3]。
「為苦難做出見證」可能也是黎米勒心中的不屈動力。人們經常以緘默、否認、失憶來處理創傷,畢竟袖手旁觀是較容易的事。黎米勒的童年性侵創傷,似乎也遭到相同的命運。為了二戰的受害者做見證、替事實留下記錄,或許也像是在幫年幼無助的自己發聲:「雖然你們不願相信,但這些事真的發生過。」
而黎米勒在場、凝視、見證的風格,都帶著女性的慈悲涵容,像是一位願意分擔的溫柔參與者。看著那位被視為通敵賣國的年輕女孩被剃光頭髮,她知道實情是德軍利用男女戀愛來獲取情報,女孩只是太過天真,是無辜的受害者;她看到巴黎解放後,美軍竟想侵犯街上的法國女孩,勝利者也有很卑劣的一面;她看到集中營小女孩,眼光閃爍著巨大的恐懼與絕望,或許牽動著她還是小女孩時的受創情緒。以上女性在場的片段,相當令人動容。
那往往是她的男性同行所忽略的細節。
黎米勒裸身進入「希特勒的浴缸」泡澡並留下照片,真的是叫人大吃一驚!這張照片增添她的傳奇性,讓我感受到反攻勝利、反諷、幽默等等感受。
我聯想到日前在 #台灣分析治療學會 沙龍講演的台灣藝術家 #姚瑞中 教授,曾到北京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北京紫禁城、八達嶺長城等地,進行其行動藝術《反攻大陸行動-行動篇》並留下照片:「設定在歷史觀光景點前以軍人姿態立正跳躍、腳不著地,以某種飄浮狀態到神州一遊,主要針對歷史荒謬與斷裂所進行的一個荒謬行動,也對我上一代的歷史情結進行玩笑式的解構。」
所以,進入希特勒的浴缸,我認為就和姚老師一樣,是一種「文化行動主義」的實踐,解構希特勒的納粹神話。

不解之謎:為什麼都不讓兒子知道?
黎米勒從戰場歸來之後的生活,尤其是身為人母的部分,還有後來她學習廚藝並成為美食作家的故事,本片完全沒有描述,留下一種懸疑性。
電影中所透露的,是母子關係並不和睦,而黎米勒從來沒對兒子說過二戰的事,直到死後兒子在閣樓上發現一大堆照片,開始好奇。
那些年這個家庭到底是怎樣的狀態?
為什麼母子如此疏遠?
甚至可以追問,黎米勒的先生為什麼也不對兒子說?
她的戰時經驗幾乎可以說是英雄事蹟啊!為何噤聲?
這應該是全片最讓我憂傷的片段了,某種全然的孤獨襲來。
雖然電影沒有明講,但迴避(avoidance)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主要症狀之一。
這裡請參考我另一篇談心理創傷的文章:
PTSD個案會努力避開與創傷事件相關的痛苦記憶、思緒或感覺,或避開與創傷事件相關的人物、地方、活動、物件和情境。患有PTSD的人常常試圖將事件的記憶推開,不願詳細地思考或談論它。心理創傷經驗令人不願記起、無法忘記又難以傳達,留下無以名之的恐懼。
此外,受創者幾乎確信別人不會懂她的經驗,感覺到與他人疏離(detachment)、疏遠(estrangement)。
黎米勒那些二戰照片所召喚的,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暴行,是集中營裡堆疊如山的骨瘦如柴屍體,是數以萬計的家破人亡,是倖存者的罪惡感,是做為人類無能為力的羞愧。這些心理感受連帶引起宛如重回現場般的生理反應如胸悶、心悸、喘不過氣、坐立不安、無法入眠,以黎米勒的經驗而言可能還包含惡臭引起的噁心。許多個案因而酗酒或使用各類物質,來減緩生理心理的不適感,又造成物質濫用與依賴的問題。
這又讓我想到另一部電影《惡水真相》 (Minamata) ,描寫另一名美國攝影師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的真實故事,他也曾是二戰的戰地記者,並遭迫擊炮火力重傷,可能也有PTSD症狀,經常做關於戰爭的噩夢,且明顯有酒癮問題。

關於凱特溫絲蕾
凱特溫絲蕾於本片的演出令人驚艷,儘管她的年紀略大於角色原型(米勒在報導戰爭時約三十多歲),但她捕捉到了這位人物的精神氣質:她的強悍、對抗性、如街頭悍婦般的性格特質,與其無可否認的魅力兼而有之。
這些年我書寫電影/精神分析,屢屢和凱特溫絲蕾不期而遇,包括《王牌冤家》和《為愛朗讀》女主角都是她;英國精神分析師Nicola Abel-Hirsch於2008年八月來台講學時論述《鵝毛筆》(Quills),也是由她主演。

凱特溫絲蕾受訪時曾這麼回顧自己飾演的《鐵達尼號》女主角蘿絲:
「這是一名非常強悍的年輕女性,她的生活卻不允許女性表現強悍。當時的女性被培養成陶瓷娃娃,而她不願意變成那樣。」
《鐵達尼號》之後,媒體開始對她的身型體重大做文章,甚至譏諷說因為蘿絲太胖,身體佔滿了那塊木板,導致傑克無法爬上去而罹難。
這是媒體針對女性外貌霸凌的赤裸實例。
當她上節目時,有觀眾問她體重的問題,她說:
「只因為我是女演員,並不表示我就必須瘦得像根竹竿……報紙大談體重的事讓我覺得噁心,因為有許多年輕女孩的想法,被這樣的訊息毒害了。我覺得這實在很令人生氣。這應該就此停止。」[4]
此時的她才22歲,卻有直言不諱的道德勇氣。
我想說的是,這位英國女演員和黎米勒一樣,都是對人生對世界有著獨到見解的勇敢女性,而她生涯中的選片恰可彰顯其堅持與風格獨具。
結語
整體來說《她眼中的世界》雖稱不上經典,但無可否認,它的衝擊力十足:在女性導演與女性製片通力合作下,用女性的角度,去呈現一位以女性觀點審視戰爭及其後果的攝影師。同時,本片的色彩運用極具巧思--戰前生活輕快而飽和的色調,與戰後煉獄般灰暗的色彩之間形成鮮明對比,這樣的視覺轉變也恰如其分地反映出黎米勒當時的心理狀態。
在電影中黎米勒感嘆道:「傷口有很多種,不是只有肉眼可見那一種。」
但我絕不想僅以創傷受害者來定義黎米勒,那樣的觀點太過單調淺薄。
她生命中多樣的豐富性,體現出即便在童年創傷以及二戰摧殘之後,她的創造力與生之本能,依舊可以在最黑暗的時刻瑩瑩閃爍著,讓後世的我們感知到,歷史斑痕底下仍有人的呼吸。
[1] 本片為《王牌冤家》攝影師艾倫·庫拉斯(Ellen Kuras)的導演處女作,製作人即為凱特溫絲蕾,耗時九年。
[2] 約翰.伯格( John Berger): 《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吳莉君譯,麥田出版,2021。
[3] Freud, S. (1920)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XVIII:14-17.
[4] 公視+紀錄片: 《凱特溫絲蕾:追尋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