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在跟診所裡的同事深入學習心理防衛(defences)的這個心理面向。先科普一下,心理防衛是人類面對焦慮、衝突或痛苦經驗時,無意識啟動的一種心理策略,主要是讓我們不會需要去觸碰到令我們感到痛苦/不安/內心衝突的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心理防衛,它並不是什麼壞東西,除了讓我們內心感到比較好受之外,某些情況下還可以讓我們更加的專注(例如急診室醫生工作時可能必須屏蔽一些個人情感),更有動力(例如把對某人的憤怒轉換成自我成長的力量),或者是讓我們日常生活不會因為情緒因素而停擺(適度的情緒壓抑讓我們可以依然過有效率的一天),等等。
然而,如果我們從小的生活經驗讓我們接觸到過多的威脅或創傷, 或者長期被環境要求必須壓抑情感以及個人需求,經歷重複並過多的挫折,缺乏安全依附等等的,我們可能因為環境關係長期的使用心理防衛,甚至會變成不知道怎樣能夠不用心理防衛來過日子,導致日後的人際關係以及心理健康受損。
正好這個時候來看電影《滯留生The Holdovers》,非常適合用來當成臨床案例來理解心理防衛。
The Holdovers
這部電影情節很簡單:在美國某個寄宿高中裡,聖誕假期學校放假時刻,所有的學生老師及職員都開心與家人過節去了,只有三個被留下來的人:一個古板嚴厲的歷史老師、一個叛逆不安的學生,以及一位剛失去兒子的廚師。他們因為個人或家庭因素被迫在學校共度漫長的聖誕假期。
(有雷分享)
首先,這電影裡有兩個難搞的角色。
第一號難搞男是歷史老師 Paul。他是那種當你發現你今年的歷史老師是他的時候你會感到生無可戀的人。他不近人情,刻薄,冷酷。他嚴格執行規矩,喜歡用知識壓制學生,言語中處處帶著輕蔑,好像世界上沒有誰值得他尊重。整個學校沒有一個學生喜歡他,他對這個也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從外表看來他就是一個個性孤僻冷漠的人,可以想像他照這個模樣繼續活下去,就會變成那種退休後離群索居,看到有人靠近就舉起斧頭發出恐怖吼叫聲孤僻乖張的老人。(我誇張了)。
然而隨著電影推進我們開始慢慢了解到他的過往,我們發現Paul 從年輕時就飽嘗被排斥的滋味。他的眼疾讓他顯得與眾不同,加上他本身性格拘謹,不擅交際,種種經歷讓他反覆體驗到被排斥與羞辱,長大後又在求學路上受挫,成為同學的笑柄,於是他慢慢學會了:只要不要展現脆弱,就能避免再次受傷。於是,他把情感隔離在外,冷嘲熱諷成了他的武器,規矩和知識成了他的盔甲。若是直接去感受這些排斥羞辱孤單拒絕,會過於難受,所以他用一種「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姿態把孤獨轉化為優越感,「如果我不能被愛,至少我要是對的。」道德化和理智化替他築起防線,讓羞愧得以隱藏。
他的防衛在某種程度上確實保護了他,使他不必一次又一次面對人際挫折帶來的痛楚,但代價也明顯:他無法與人建立真正親密的連結,只能困在孤立裡。
第二號難搞男是學生Angus。這是個叛逆不羈的學生。他很聰明但是好像沒有什麼朋友,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但是沒人知道因為他總是滿嘴挑釁,總體來說不是一個討喜的少年。
但是跟著電影情節我們也逐漸了解他的成長經歷,他的父親因為有被害妄想症狀而長年住在精神病院中,患病的爸爸雖然還活著,但是他的精神狀態已經無法與兒子有正常的情感連結。母親則是因為父親的狀態跟他離婚,並且又再婚了,正急著與新老公享受新婚生活。她似乎把Angus當成前夫的延伸,只想把他跟前夫一起打包集體忘掉,重新過一個美好的人生。Angus雙親都在,但是他卻也早已經失去他們了。當同學們在假期都能回家團聚時,他卻被留下來,那種被丟棄的感覺很難承受,因此他選擇用「我不在乎」來掩飾。他寧可裝作滿不在乎,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想要被愛卻得不到,因為這樣的渴望太脆弱、太危險。但否認不能徹底消除痛苦,於是他把內心的被遺棄感投射出去,轉換成對別人的憤怒與挑釁。他用惡作劇和攻擊來試探身邊的人:你會不會像我父母一樣丟下我?如果對方真的退縮,他就能再次驗證自己「果然不被需要」的信念。越是渴望親近,他就越要用疏遠和攻擊去表達;越是需要依附,他就越要假裝無所謂。於是,Angus 的「難搞」其實是一種求生方式,是用憤怒來包裹脆弱、用挑釁來掩飾渴望
他的防衛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他,讓他不用正面面對被拋棄的痛,但代價是,他難以坦然接受愛,也常常把潛在的關係推開。
在這裡,Paul 的防衛是知性化、孤立作用與道德化。他透過規矩、知識和冷嘲熱諷,把情感排除在外。他最大的恐懼是再次被羞辱、被排斥,所以他乾脆把自己包裹在理智與規範裡。這樣的防衛讓他看起來冷漠、固執,但其實是在保護自己不被觸碰。
Angus 的防衛則是否認、投射與反向作用。他不承認自己在乎父母的缺席,用「我不在乎」來偽裝堅強。他的憤怒與挑釁是一種投射,把「我害怕被拋下」變成「是你們不要我」。他表現得越叛逆,越顯得無所謂,其實越說明他內心對愛與連結的渴望。
Paul 的防衛是向內收縮,用理智壓抑情感;Angus 的防衛是向外攻擊,用憤怒掩飾脆弱。
當然,在這類的電影情節中,結局必定是: 這幾個難搞的人會在彼此的相處中再次發現人性的溫暖,治癒他們冰冷封閉的心,從此不再防衛,卸下心房,成為比較不難搞的人...諸如此類。
(我必須說剩下的那個學校的廚師Mary個性並不難搞,在此就略過不討論,雖然她也有她的心理防衛)。
話說心理防衛百百種,幾乎任何東西都可以轉變成心理防衛,重點是防衛機制背後的功能是什麼。當我們能夠在「難搞」的煙霧彈裡隱約瞄到其功能性,我們就有希望可以幫助當事人突破層層關卡,理解自己的傷痛與渴求,意識到難搞並不是他們天生的爛個性,而是一種生存方式。
畢竟,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難搞」過。那並不是失敗的證據,而是認真活下來的痕跡。只是,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除了「難搞」,還有別的方式可以讓自己被看見,被理解,而那同樣也是一條能好好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