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星際寶貝》(Lilo & Stitch)之所以令人動容,是因為外星怪物與小女孩間那份童稚的陪伴。然而某一天重看時,我忽然意識到,這部作品真正打動人的地方,其實不是可愛,不是奇幻,而是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那真實藏在莉蘿怪異的行為裡、藏在她突然爆炸的情緒裡、藏在娜妮嘶吼之後的沉默裡,也藏在社工冷冷的眼神與制度性的威脅之間。
莉蘿,這個被許多人視為「奇怪又難搞」的小女孩,在整部作品中從未被診斷,但她的行為模式卻與自閉症譜系(ASD)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有著驚人的重疊。她的社交笨拙不是因為叛逆,而是無法理解世界的語言;她的咬人與奔跑不是反抗,而是被情緒淹沒後的生存本能;她對貓王的濃烈喜愛、對餵魚的奇蹟儀式、對語言的特別用法,都是她試圖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整理早已破損的生活秩序。她還來不及消化父母死亡的事實,世界就要她用「正常」的方式行事,而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正常」。

娜妮的存在,是這齣家庭悲劇中最讓人心痛的部分。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人,也尚未準備好扮演媽媽,但她必須當媽媽。她的生活是緊繃的:兼職工作屢屢失敗、房租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社工每一次的到訪都像審判。她會責罵莉蘿、會在壓力下吼叫、會在夜晚一個人發呆,但所有的崩潰背後,是不曾間斷的愛與責任。娜妮不是疏忽,她只是被社會丟到一個沒有出路的角落裡,孤立、無援、卻仍用盡全力讓這個家撐住。
在娜妮的憤怒裡,看得到恐懼;在她的吼叫裡,也藏著無力與求救。她並不懂ASD,也不懂PTSD,她只知道妹妹又出事了,又失控了,又被誤會了,而她卻什麼都救不了。這樣的無能感,才是她真正的痛苦。不是責罵造成的傷害,而是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卻永遠在自己無法守護的邊緣搖晃。

而在這段故事中,最諷刺、也最現實的角色,是社工Cobra Bubbles。他是影射制度的冷面具:來自政府、帶著規範、手握權力。他的任務不是幫忙,而是確認「這個家是不是應該被拆散」。他不會問:「娜妮需要支援嗎?莉蘿需要創傷治療嗎?」他只會問:「你們有沒有符合標準?」制度不聽哀傷,不聽脆弱,它只聽報告、聽紀錄、聽規章。娜妮再怎麼努力,也敵不過制度對「失敗家庭」的判定;莉蘿再怎麼努力,也敵不過體制對「問題孩子」的既定印象。
而當我們把視角移向銀河聯邦時,會發現這兩條敘事線其實是彼此映照的:聯邦對強霸博士的羞辱、對史迪奇的非生命化對待、對失敗者的威脅懲罰,都與地球上的社福制度如出一轍。這兩個世界都不懂情感,都強調服從,都把異常者視為麻煩,把創新視為威脅。
也因此,《星際寶貝》的結局看似溫馨,實則藏著深刻的諷刺意味。當莉蘿說出「他是我買的狗」時,她用的是制度能聽懂的語言,而不是情感的語言。她不是以「朋友」拯救史迪奇,而是用「合法財產」。在制度眼中,愛需要被轉譯成登記資料、購買紀錄、分類項目,才能被承認。換句話說,情感只有在符合規範時,才被允許存在。

然而正是這道裂縫——制度的僵化與孩子的情感碰撞——讓故事真正成為故事。史迪奇找到家,不是因為法律給了他位置,而是因為人類給了他名字。莉蘿找到出口,不是因為世界理解她,而是因為有個怪物在她的混亂裡陪著她。娜妮得到救贖,不是因為社工認可她,而是因為她從未放棄這個破碎的家。
《星際寶貝》不是一個外星生物的冒險故事,它是一部關於「愛如何在制度的縫隙中生存」的作品。它告訴我們:那些被誤解的孩子不是壞,那些被逼到極限的照顧者不是無能,那些看似難以相處的行為,其實是生存時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在一個把規範當真理、把標準當信仰的世界裡,莉蘿與娜妮的故事提醒我們——愛與創傷可以同時存在,而家庭的連結,不需要完美,只需要彼此不放手。
Ohana 不是一句口號,它是每一個受傷者用盡全力維持關係的方式。
即使世界無法理解你,即使你混亂到無法融入任何地方,即使你的行為在別人眼裡荒誕、瘋狂、怪異——你仍然值得被擁抱,仍然值得被記得。 沒有人應該被遺落,尤其是在最黑暗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