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最讓人痛苦的不是敵意,而是「理所當然」。
婚前,婆婆和我單獨長談。她問我是否會拿錢回家,我如實回答:從學生時代打工開始,父親就規定不論收入都要將一半收入繳回家,工作後也一樣,這是家規,也是互相支持的家庭默契。她聽完,語氣平靜卻堅定地說:「以後妳嫁進來,就不能再拿錢回妳家。妳住在這裏,要給,也是給我。」
那一刻我愣住了,不是因為錢的走向,而是她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而這,只是開始。
婆媳之間,不只是價值衝突,更是角色規訓的繼承
懷第一胎時,我挺著大肚子跪在地板上擦地,因為婆婆說「那樣才乾淨」;她拿走了唯一的曬衣竿,要我爬上半個人高的女兒牆晾衣服;晚上七點下班趕回家煮飯給公公吃,一路忙到八點多,還被質疑:「是想餓死誰?」
吃完飯我要收拾、洗碗,她說:「洗碗是女人的事,男人只需要張口吃飯。」
在自己的房間裡,我不能鎖門,因為她說:「房子是我們的,我們家沒有鎖門的習慣。」
這些話,是一位曾深陷體制、現在手握權力的女性對另一個女性說的。
她說:「我以前就是這樣過來的,甚至,比妳更慘!」
當女性複製父權的腳本
曾經天真的以為,女權主義就是對抗男性壓迫,但深究後我才明白:
最細膩、最具滲透力的壓迫,往往是透過女性之手完成的。
這些壓迫不一定出於惡意,而是對「理想女性樣貌」的深層內化與複製。Chimamanda Adichie 在《我們都該是女權主義者》中說得非常清楚:
“We teach girls to shrink themselves, to make themselves smaller.”
我們教女孩縮小自己,把自己變得渺小。
而在《單一故事的危險》中,她進一步揭露:
問題不在於單一故事的不真實,更重要的是它的不完整。當我們只講一種女性故事(忍耐、奉獻、體貼),就會把其它可能的樣貌 —— 比如堅持、自主、發聲 —— 視為錯誤或離經叛道。
婆婆的行為,正是這些「單一故事」的延續,她並非獨裁者,反而是被單一文化腳本規訓過後的傳遞者。
當傷從母親來,沉默從女兒複製
在心理諮商的課堂上,我聽到一位同學分享她與母親的長年糾葛。
她是長女,從小照顧弟妹,把最小的弟弟幾乎當成自己的孩子般拉拔長大,然而,她卻從未得到一句認可。四十多年來,母親的話始終圍繞著「妳哪裡做得不夠好」打轉。
成年後的弟弟,仍享受著母親的偏愛,連出門都有送上門的車可以開 — 車子是媽媽硬要求姐姐讓出的。
但最讓她心碎的,是她自己的女兒。在一次與母親爭執後,女兒說:「妳就讓外婆一點吧,她那麼老了,而且她是妳媽耶。」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家族裡的邊緣人 — 她的傷,不被看見;她的怒,被視為不體貼;她的立場,被視為不孝。
我們如何學會壓抑自己?
這些故事,正對應多位女性主義思想家的觀察:
- Judith Butler:女性並不是天生溫柔與順從,而是被反覆訓練去「表演」那些行為。當我們拒絕這個表演,就會被說「不像個女人」。
- Carol Gilligan:女性在成長中常學會壓抑自己真實的聲音,為了不破壞關係而選擇沉默。你不憤怒,不代表你沒受傷,而是你太早學會了「不能生氣」。
- bell hooks:當女性之間缺乏真正的愛與互相理解,壓迫就會以「責怪」和「規訓」的方式出現。女人之間的敵意,不是個性問題,而是情感缺席的代價。
這些學者的話,讓我開始正視一個問題:「究竟我是真的沒有那麼憤怒,還是我早就忘了該如何憤怒?」
女權主義,不是對抗誰,而是允許彼此發聲
成熟版的女權主義,絕非與男性切割、責怪上一代或替他人貼標籤,它更專注的於重新分辨何者是忠於自我,何者是自我犧牲:
- 我是不是也曾對別的女人說:「幹嘛那麼計較」?
- 我是不是也默默希望自己的女兒「乖一點」、「體貼一點」?
- 我是不是也不自覺地複製了我被教會的評斷標準和語氣?
如果能誠實面對這些問題,我們的關係就能重新建構。
【反思練習:從故事串回自己】
這些故事也許你並不陌生,也許妳就是故事裡的人。讓我們一起從書寫與提問中,重新聽見內在的聲音:
❶ 妳是否也曾壓抑自己的怒氣?那是為了什麼?
- 害怕關係破裂?
- 擔心被認為不夠溫柔?
- 因為從小就被教導「要懂事」?
❷ 妳是否也曾在無意間,要求另一個女人「忍耐」?
- 那時侯的你,是想保護她? 還是想保護自己不受衝突牽連?
❸ 如果能對「沉默的自己」說一句話,妳想說什麼?
每天 15 分鐘,寫下妳壓抑的情緒、沒說出口的話。
寫給母親、寫給女兒、寫給自己都可以,不需要文詞優美,只需要真實。
我們都值得一個可以生氣的空間
女權主義對我來說,並不是口號,而是一種真誠對待自己的方式。
它允許我說「這樣不對」,即使說出口並不能被理解;
它允許我說「我很傷心」,即使別人覺得我太敏感;
它也允許我說「我累了,不想再演一個好女人」。
我不再假裝沒有憤怒,也不會因為沉默太久,便永遠沉默下去;這是我決定說出來的故事,為了回到真正的我,而不是為了討好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