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女朋友是一位心理諮商師,同時也是一個對自己特別嚴格的自我否定者。
在她的心中,時常會覺得自己「必須」要成為那個最獨特、最優秀的人,否則就沒有資格被喜歡、被認可。彷彿只要一不夠好,就等於沒有價值。
也因此,她的內心長期處在一種矛盾裡:她渴望被無條件地愛著,不是因為表現,也不是因為成就,但她又從未真正相信,自己值得那樣的愛。她常常在「想被愛」與「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之間來回拉扯。
越渴望愛,越覺得自己不夠好,最後又陷回那個對自己嚴厲審判的位置上。
當然,學過諮商的她或許有意識到這是她自我保護的生存機制,平常也會刻意壓抑自己這樣矛盾的感情。
然而,當她因為工作壓力或者壓抑到一個極限時,這些感情就會爆發。
也因為這樣,我們經歷過了許多的爭吵。
她渴望無條件的愛,但又懷疑自己不值得。這會讓她不斷去試探我的底線,否定我任何鼓勵她的言論,試著要我拿出更具體的證明。
甚至拿出過去我沒有做好的「證明」,像是在提醒我:「你看吧,你其實也會不愛我。」
而我常常在那一刻感到委屈,因為我真的很努力傾聽、努力包容、努力地想幫她解決問題,可當這些努力被忽略,我也時常會感覺到無力,覺得:「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妳看不到?」。
但也是在近期的反思中,我發現彼此爭吵的癥結點:那就是我們都「太過用力」了。
她太用力證明自己值得愛,而我太用力想要「讓她好起來」。
我回看了自己過去的文章,發現自己讓對方好起來的想法,其實也是出自於撫平自己的焦慮。
我會幫她分析情緒的緣由、我的觀察,甚至我覺得怎麼樣能夠調整,但有時候比起這些,她更需要的是有人能接住這份情緒,這份自我懷疑的情緒。
也因為這些反思,我開始調整自己的溝通方式。剛好最近上了一堂《表達的理解層次》課程,才發現自己原本在使用的一些方式,其實在心理學裡早有清楚的定義。
於是我想借用這堂課中的概念,來整理並分享我的經驗,希望能幫助那些也正在努力接住別人情緒的人。
正向的語言之前,先理解
當一個人在自責、低潮時,我們很容易跳出一句「你其實很棒啊」、「我覺得你沒那麼差」,但這些正面話語,如果沒有先經過理解,就會變成一種情緒的「遮蓋」。 我後來學會,真正的療癒從來不是說對的話,而是先讓對方知道他的痛苦被看見。
而要能讓對方覺得自己的痛苦被看見,主要可以從這三點著手:
1.客觀地描述你看到的情緒:
「我看到你剛剛講到那段的時候,眼眶都紅了。」
2.認同對方的情緒,具體論述對方的優點:
「聽得出來這很難,我也看見你在個案經營上的努力。」
3.允許情緒停留,而非急著拉對方起來:
「你現在的難過是很真實的,不需要急著好起來。」
用這樣的方式,可以一定程度地降低對方對我們的防衛,讓對方感覺到我們不是希望他「恢復正常」,而是真的想要了解他困難的地方,那對方自然也更願意跟我們往下說。
用「上堆」的方式,了解情緒的脈絡
當對方的情緒稍微被接住後,我開始練習下一步:不是急著拉對方走出來,而是用「上推」的方式,陪他一起看見那些情緒背後,更上層的追求與價值。
這時,我會輕輕地問:「你覺得自己做不好,是因為在意什麼?你希望自己可以做到什麼樣子?」
這就是「上推」的對話。它不是分析情緒,而是引導對方自己摸索、慢慢說出:我到底在意的是什麼?而我為什麼會這麼在意?
這樣的過程,不只讓對方更靠近自己,也讓我更理解他的執著從何而來。
其實,很多時候我心裡大概知道,這些情緒的背後,很可能是「對自己不夠優秀」的焦慮。
但我會選擇等對方自己說出來,因為那不只是一次情緒的疏通,更像是在一堆雜訊中,幫對方撥開了一條清楚的路。
這條路,不是為了讓他馬上走出去,而是讓他知道:原來情緒不是毫無邏輯的風暴,而是在說一個關於自己、關於渴望被理解的故事。
換句話說,在上堆階段,我們要做的是站在對方的角度,陪對方探索「會有這樣的情緒,是因為這件事很重要,但到底哪裡重要呢?」
用「平行」的方式,打開對別人的溫柔
有時候,當對方還困在情緒裡,無法清楚說出背後的需要,我會試著換一個角度,用「平行」的方式幫她找到出路。也就是:如果發生情緒的是別人,他會怎麼做?
這不是直接挑戰他的想法,而是從他看待別人的方式,慢慢轉回來看自己。 我會問他:「假如你有一個朋友(個案)遇到類似的狀況,你會如何建議他?」
這樣的提問看起來像是一個簡單的反問,其實是一種溫柔的提醒,因為當一個人無法對自己溫柔時,他往往還是有能力對別人給出理解與包容。
當然,很多人在這時候也會回應說:「但我跟他不一樣。」
這句話常常出現在那些對自己特別嚴格的人身上,因為他們心裡會浮現一種雙重標準,覺得別人可以軟弱,可以失敗,但自己不行。
所以,使用平行的方式,並不是要對方立刻改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是說服他放下所有自我要求,而是讓他在說出那些本能對別人釋出的溫柔時,也同時意識到,自己對待自己其實用了完全不同的標準。
這樣的察覺或許不會立刻帶來轉變,但就像一道細縫,能讓一點光滲透進來。那一刻的意識,足以讓人開始相信,原來自己也值得被這樣對待。
換句話說,在平行這個階段,我們所做的,是站在「他看待別人的角度」,陪他用自己早已具備的同理心,重新照見自己的努力與痛苦,也同樣值得被理解與善待。 。
避免過度使用「下切」,讓情緒越來越糟
在我們的互動裡,我曾經太習慣使用「下切」了。
也就是一發現她情緒起伏,就立刻聚焦在事件或感受的細節,想要把情緒一層一層地解構,找出它的脈絡與邏輯。
但後來我才發現,當一個人正處在情緒的深處時,過度下切只會讓對方覺得被分析、被檢查,甚至會有一種壓力,像是在說:「我還要負責解釋自己的難過。」這樣的對話,不只無法安撫情緒,反而會讓人感覺更孤單。
我逐漸明白,其實下切的本意應該是靠近,而不是解剖。 如果我們把目標放在理解,而不是處理,對方才有可能願意慢慢打開那道門。
也就是說,當對方的情緒已經被接住、被同理了,我們才慢慢地從這件事情本身出發,談談能不能怎麼做、怎麼面對。不是要跳過情緒直奔解方,而是讓理解成為處理的前提。
這一路的學習,讓我重新理解了「陪伴」的意義。 原來,理解不是說出對的話,也不是急著讓對方振作起來,它是一種姿態,是我們願不願意放下自己的急迫,陪對方走進那個還不太能被說清楚的混亂裡。
在「上推」裡,我學會去看見情緒背後的渴望,讓她知道,那些她在意的事並不是脆弱,而是重要。
在「平行」裡,我陪她從對別人的溫柔中,慢慢照見自己也值得那樣的對待。
在「下切」裡,我提醒自己,不是所有痛苦都需要立刻拆解,有時候只是需要一點空間、一點時間,被靜靜地接住。
而這些對話的意義,不在於幫她變得更好,也不在於讓關係變得更成熟,而是讓我們在一次次碰撞中,學會怎麼讓彼此「沒那麼痛」。
痛苦也許還是會來,情緒還是會起伏,但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在你最脆弱的時候,不試圖修理你,只是陪著你不那麼痛,那或許已經是某種溫柔的救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