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朋友聊起爸爸的病情,時值新年,在一片和樂融融的團圓氣氛裡,我的心情卻柔軟不起來。
原因很微不足道,但它在爸爸抱病的這幾年,讓全家人心頭飽受煎熬。每逢節慶,爸爸總會提前兩個月開始「擔憂」,該送甚麼禮物給護理師、個管師、主治醫師?同時不忘向我們「叮嚀」,千萬不要送和去年類似的禮物、金額與包裝都要體面大方、切忌造成對方的困擾。
身為長女、又身處人情至上的工作領域,送禮對我而言,簡直易如反掌。於是,爸爸一向交付給我置辦,每一次,我都盡力做到皆大歡喜。朋友接話,「那很好啊,爸爸一定很放心,妳在不高興甚麼?」
對,我就是,一點也不高興。甚至是,完全不樂意做這件事情。
朋友看我這麼大反應,忍不住詫異,「只是送禮而已啊!要不我幫妳?」
不,如果只是送禮這麼單純,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貼近爸爸的心意。問題在於,它牽動的情緒,從來不只是送禮這麼單純而已。
從小,我生長在知書達禮的環境,祖字輩的宅心仁厚、待人以至情至禮,像把利斧似地刻鑿在我們的家族基因。
爸爸尤堪表率,舉個極端的例子,化療期間,醫院床位與座位雙雙吃緊,每看到老人、婦女,爸爸一定第一時間起身,吩咐我們趕緊讓位,絲毫不顧念自己是站立不穩的「老人」、遑論體貼我媽是陪病奔波多時的「婦女」。
這種體貼他人到親疏難分的個性,在我的原生家庭,形同詭雷一般的存在。當周遭人盛讚爸爸的處世圓融純良,我多半抱以恬靜的微笑。心裡好多年都疑惑著,「為什麼家人,反而得不到圓融純良的對待?」
我一直在等待,經歷反覆而痛苦的多重療程,爸爸終有一天會覺察,真正陪伴在身邊的,從來不是他深怕怠慢的「他人」,而是就算被無形詭雷炸飛多次、每一次都還陪伴他左右的「家人」。
我更暗自期待,當那一天來臨,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不平、怨懟,從心上拆卸下來,做回一個可以撒嬌、偶爾無賴的女兒。
朋友聽了,平時鐵錚錚的大漢,眼眶居然泛起薄淚來,「妳知道嗎?如果我爸還在,我還寧願做他那個委屈、不成材的兒子。妳可以為爸爸的時候,管他要甚麼,能給,就給吧。」
也許,所有的和解,就是從朋友的那句話開始的。朋友幹了大半輩子的醫療器材業務,對於醫院的送禮文化,知之甚詳,那一年,他提供的建議,讓爸爸無敵滿意。
我記得爸爸臉上的微笑,是那麼滿足,彷彿是他自己接收到別人的大禮。看著他寬慰的笑容,我懂了,和解,從來不是我想像、或者期待的那樣,甚至不會發生在刻意練習完、準備好的時機。
和解,只是,接受你如所是。我接受爸爸就是如此,某些信念,他堅持了一輩子,是不可能改變的,就算是疾病、死亡,也無法改變其志。
So let him be it,讓他作為自己一生都固守的那個樣子。
和解,也是,允許我如所是。如果我厭棄長女的心理位置,現在我已經有能力,去成為一個懂得自私,優先成全自我的女人。我不再只是一個女兒、妻子、母親、媳婦,而是理解要給出甚麼樣的愛與成全,可以讓關係更為寬鬆自在的主體。
我抱持這樣的想法,也度過了父親節的關卡,故事我留在podcast裡面,歡迎大家有空的時候來聽。
最後,想引述一段昨天我看鍾穎老師 愛智者書窩的文章,作為結尾:「人生的第一道關卡是父母,看透這一點的人多,但走過這一關的人少。走不過這一關,你跟父母的關係就是老闆與員工。你永遠覺得自己抬不起頭。
走過這一關的人會發現,你跟父母的關係變成了老闆對老闆。看過那樣的飯局嗎?相互吹捧,彼此憐惜。酒酣耳熱,相見恨晚。」
我願和父母平起平坐,用自己、而非他們的賦予,來找到人生的平衡與幸福。更願和父母彼此憐惜,珍惜我們這一世的緣分,互相尊重、保全自身如所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