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在家吃鴨肉機會不多,有時到外面餐廳吃飯,我蠻喜歡烤鴨、薑母鴨、廣式芋泥鴨之類的鴨肉菜餚。鴨肉味道比雞肉更濃郁,比鵝肉更緊實,那種獨特的口感及味道,久久不吃會有點想念。
某次跟朋友們去一家時尚川菜餐廳聚餐,這間店裡很多菜餚都算是改良式菜色,號稱辣味麻味百味俱全,朋友點了好多菜,大家邊吃邊聊非常開心。
有一道菜顏色很深,看起來口味很重,分辨不出倒底是什麼食材,我隨手夾了兩塊到盤子裡,吃下去第一口,我好像猛然被擊中,味道開關突然被開啟,記憶把我瞬間帶回過去。那時我應該正就讀小學一二年級,住在一幢日式木造平房,平常走在家中木質地板上面,還會發出嘎嘎聲響。
家中廚房靠窗放置老式灶爐,整體空間窄小昏暗,媽媽平常工作忙碌不太下廚,那天應該是週末,她心血來潮為爸爸和我準備午餐。
「啊!怎麼會有焦味?」我記得爸爸在客廳大叫。
媽媽剛好離開廚房,她趕緊衝回去大驚失色說:「鴨子燒焦了啊!我本來想做紅燒鴨,怎麼辦?」
家𥚃頓時焦味四溢,爸媽和我連忙把所有窗戶打開通風,電風扇轉速開到最高,想快點吹散家中瀰漫的焦糊味。
爸爸喜歡吃各種美食,平常也會下廚,他到廚房跟媽媽打開鍋蓋檢查鴨肉燒焦程度,他們商量一陣子之後,為了把燒焦的糊味壓蓋過去,於是添加各種配料烹調去拯救這道菜。
媽媽把鴨肉燒焦部位小心剔掉,其餘尚未糊焦的鴨肉連同鴨骨保留下來,更換鍋子重新加上辣椒、蔥、薑、蒜等配料繼續乾炒。媽媽在廚房忙了半天,燒焦的紅燒鴨華麗轉身成為辣味乾炒鴨。
這盤菜看起來黑糊糊的,沒有任何美感可言,雖然外觀不佳,鴨肉經過紅燒及乾炒兩道手續烹調,再加上各種調味料加持,肉質變得乾硬有嚼勁,口感極為豐富,有辣味、香味又有鮮味,吃起來有點像炭火烤鴨,又有點像辣味鴨肉乾。
那天中午一家三口一邊吃著燒焦的紅燒鴨,一邊笑談爸媽靈機應變的招數,有說有笑之間,這道菜被吃得精光,我們意猶未盡,覺得人間美味也不過如此。
從那天以後,這道菜變成媽媽的招牌菜,逢年過節只要媽媽有興致有時間,一定會下廚烹煮辣味乾炒鴨給我們吃,爸爸和我必定捧場吃完。
我後來去美國深造讀書,每天漢堡披薩三明治重複吃膩了,每次想到媽媽的辣味乾炒鴨,舌頭下面就會湧出口水,想吃而不可得,再加上思親想家,那種感覺非常痛苦,非親身體驗不能理解。
媽媽年紀大了,某年農曆年回家過年,我想起媽媽的這道名菜,笑著央求媽媽再做一次給我吃,她面露難色,告訴我這道菜準備起來很費功夫,她站久了站不動,大概沒有體力再做了。
看到媽媽心有餘力不足的表情,我十分後悔提到這道菜,忽然感受到媽媽已經年邁,她不再像過去那麼意氣風發,心裡一陣疼痛。
媽媽走了以後,有一次我逛書店,讀到一篇文章作者提到小時候媽媽做菜的味道,後來作者母親過世,她再吃不到那熟悉的滋味,我站在書架旁邊靜靜讀著這本書,想到媽媽的辣味乾炒鴨,在這世界上應該永遠失傳了。
在時尚川菜餐廳和朋友們歡聚,居然嘗到這道現代版的鴨肉料理,其實它並不是媽媽的辣味乾炒鴨,不過口感和味道卻非常相似。
這滋味立刻把我帶回久遠的過去:我想起媽媽的味道,想起流失的時光,眼角不自覺濕潤起來,不得不趕快擦掉淚痕,不想在歡樂的時光讓朋友們看到我難過。
然而,我相信在時間的悠悠長河中,
往事没有被磨滅,
源自母親的美好滋味也一直存在;
在長河彼岸某個溫暖的角落,
人世間不復存在的親情,
仍以它獨特的保鮮方式,
一直存留,永不消失。














